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玛格丽特未成年 作者:紫不语 Chapter 1 桌上的鱼油灯散发出腥臭,摇晃的火苗将光明和阴影均分给随意摊放的羊皮纸、墨水瓶、鹅毛笔和坩埚。 我从潮湿剥落的墙角捡起一块石灰石,缓慢而郑重地在墙面上画下一道痕迹。退后一步,借着昏暗的灯火,我凝视着满满一墙的石灰记号。 尽管不缺乏纸笔,但是我还是喜欢用这种传统的方法记录时间。 每天刻下一道痕迹,我用了四千零五天画满这面墙。 整整十一年,我已经在这座不见天日的监狱里度过十一个年头了。 囚衣在日复一日的清洗中变得褪色和宽大,从领口中可以轻易地看到肩膀上那个黑色的六芒星烙印。 我厌恶地揪紧了领口,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被关进这座监狱的第一天,看守在我身上烙上这个代表耻辱的烙印,那种疼痛即使隔开十一年也无法淡忘。 幽暗的甬道里,准时响起看守的脚步声。 这十一年来,每天的中午十二点和下午五点,看守都会给我送来午饭和晚饭。双日是发酸的鱼汤和黑面包,单日是燕麦粥和没有煮熟的土豆,遇到每年国王陛下生日和丰收节则会加送一块培根或者半块火腿。 可是今天,他两手空空。 “女巫小姐,”在钥匙的乱响后,他打开牢门。“监狱长要见你。” 我并没有很惊讶,我猜想也许是监狱长要我为某位重病的囚犯配置草药或者他又对炼金术燃起了兴趣。 事实上,在我入狱的十一年中受到的苛酷待遇并不多,尽管这座位于王国边陲的土伦监狱是以虐待囚犯闻名的。这要得益于我微薄的草药知识和土伦监狱简陋的医疗条件,监狱长命令我为囚犯们看病并相应地给我些许报酬,我牢房中的墨水和书籍就是这样得来的,同行而至的还有看守们的善待和囚犯们的尊敬。 然而,当我走进监狱长的办公室后,迎接我的却是监狱长不同往日的欢悦笑脸。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亲爱的女巫小姐。” 一时之间,我有些不明所以。 “你被释放了。”他在办公桌后站起身,对着我微微点头,“收拾下行李吧,你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您……您在说什么?”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全然愣住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被判处了终身监禁,除非死亡,否则永远也无法离开土伦监狱。 监狱长哈哈大笑,肩膀在笑声中抽搐,细小的蓝眼睛满意地欣赏着我的惊讶和怀疑。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神灵在上,奇迹真的发生了。国王陛下为了庆祝他的五十岁生日决定赦免一百名犯人,而你,恰好是这一百名幸运者之一。” 有那么一刻,我无法呼吸,他的笑声在耳边越来越远。 我被释放了,我要从这里出去了。十一年来不敢幻想过的事情竟然这样轻易的发生了,简直像是一场梦。我害怕的不敢呼吸或者说话,唯恐一张口就将这个太过瑰丽的梦境吹跑了。 直到踏出土伦监狱的那一刻,看守在我身后锁上铁门,阳光明媚的扑面而来,清新的风微微拂过我的肌肤,这一切才变得真实起来。 我自由了。 重获自由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倒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无声地大哭。 “阿尔伯特少爷……”在哭泣的间隙,我呢喃着这个无法忘却的名字。 回忆是一面落满尘埃的天鹅绒幕布,我站在幕布后,无声地瞭望命运开始的那一幕。 那年我十四岁,奶奶的过世使得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在她的葬礼上,我听到人们在讨论今后对我的安排,孤儿院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当时年纪还小的我本能地害怕着那个地方,恐惧的种子埋在胸口中,迅速抽枝发芽,最终长出鲁莽的果实——我决心逃离故乡泊夫蓝。 于是,我把坩埚和巫典小心的收进行李箱,穿上最受女巫们欢迎的黑色塔夫绸鲸骨撑长裙,义无反顾地坐上了一艘远洋客船,漂洋过海来到了迷雾岛。 异乡的生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富有浪漫气息,这个国度的人们从几百年前起就对女巫有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偏见。我必须小心翼翼地掩饰身份,伪装成一个为了寻找珍稀草药而四处游历的药剂师学徒。 但,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游历到一个名叫依云的小镇时,我的身份最终还是暴露了。 那天,我在依云镇外的森林里采集草药,意外地救下了一个从树上摔下来的小男孩。他的伤势太严重,单单倚靠草药无法挽救他的生命,我不得不在他昏迷的时候打开巫典,找到了一条对疗伤大有好处的巫术。我对巫术的念诵和使用实在太蹩脚,足足试验了三次才成功。在这段时间里,小男孩苏醒了过来,并且发现了我极力想要隐瞒的秘密。 他向随之赶来找寻他的大人们告了密,于是,在那个漆黑寒冷的夜晚,我奔跑在森林之中,企图逃开那些追捕我的人们。 慌不择路之下,我冲进了一条林间车道,脚步跄踉,恰好一头栽倒在了一辆急驶而来的四轮马车前。 马车被迫停了下来,在骏马受惊的嘶鸣声和车夫的咒骂声中,我听到有人在车厢里问:“出了什么事情?” 低低的少年的声线,却将所有的喧嚣都压了下去。 马车后跳下一个制服华丽的仆人,他恭敬地打开车门,拉下踏脚板,然后退开一步等候在一旁。 马车前悬挂的铸铁风灯撒下金色的光,细细的浮尘在光之瀑布中飞舞,沾染上了金子的颜色,仿佛那些古老华丽的油画,以掺入了金粉的颜料在画布上作画,一笔笔勾勒出一个颀长优美的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高贵英俊,似乎周身都在发光,但他凛冽的目光却穿透了光晕,令寒意侵染上我的脊骨。 我俯倒在地,虚弱地向他求救。“请救救我,有人正在追赶我。” 我以我不多的人生经历得出轻率的结论,理所当然地认为任何人都会向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伸出援手。 然而,少年琥珀色的眼睛冷淡地审视着我,那张英俊到极点的脸孔上突然露出了一抹不屑的微笑。 “对不起,小姐。”他的语气彬彬有礼,眼神中却充满了厌恶。“我不认为我有这个义务。” 他回身对车夫做了一个绕行的手势,直接将我打入了绝望的深渊。 “阿尔伯特。”当少年的双足踩上马车踏板的时候,一个稚嫩的少女的声音从车厢中传了出来。“她很可怜,救救她吧。” 少年脸上的线条在顷刻间变得柔和了。“我们并不认识她,没有任何必要去救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更何况,这很有可能是骗子或者强盗布下的圈套,而我必须优先考虑你的安全,玛格丽特。” “我相信事情不会那么糟糕。”从车厢中伸出一只戴着及肘蕾丝手套的小手,轻轻地攀住了少年的胳膊。“阿尔伯特,救救她,就当是为了我。” 少年犹豫了片刻,最终无法拒绝对方的请求。他执起那只小手,轻吻她的手背。“为了你……玛格丽特,我怎么可能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他的声线渐渐低落,说到最后一句温柔地近乎呢喃,一朵深情的火花从眼角迸发,还来不及收敛就转头面对了我。 “来。”他遥遥伸出手,恍如神祇。 火花在他眼角眉梢绽放到最灿烂,我轻易就被刹那的绚丽摄去了心神。 谁都不知道,我将这不属于我的温情一刻偷偷藏于心间十多年,用一种卑微的心情缅怀和瞻仰。 它陪伴我渡过了土伦监狱的每一个夜晚,让我不至于在孤独和绝望中发疯。 阿尔伯特—— 他的名字缱绻地从滚烫的唇上滑落,带着一种虔诚的意味。 Chapter 2 窗户敞开着,白色的窗棂像是画框,将雾都的一角裱成一幅精致的油画。 清晨的雾气已经散去,灰色的尖屋顶懒洋洋地躺在不甚明艳的阳光下,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马车辘轳匆忙经过,戴着礼帽的绅士和手持羽扇的淑女擦肩而过,报童和小偷同样机灵地穿梭在人群中。 这座城市的清晨才刚刚开始,并不是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地欢迎它,就比如说我面前的这个青年。 他穿着一件灰色细条纹丝质晨衣,稻草色的头发乱七八糟,还没有完全从睡意中清醒过来的蓝眼睛有些睁不开似的扫过手上的信。 我正在为自己太早的拜访感到愧疚的时候,他抬起了头,扬了扬信纸。“感谢你为我带来威廉叔叔的信,黛西•格雷小姐,叔叔的身体还好吗?” “是的,道格拉斯老爷的身体非常健康,今年猎狐节上他亲手捕猎到的战利品比去年还多一倍。”我小心斟酌字句。 半年前,我从土伦监狱获释,回到了依云镇,可是阿尔伯特少爷住过的那座宅子早已人去楼空。 十一年实在太漫长,这座以疗养出名的小镇上的住客又总是来去匆匆,只有一位旅馆老板还记得当年的旧事。 他告诉我,拉斐特伯爵家那位高贵的少爷娶了奥斯汀男爵家的小姐,婚后不久,夫妻俩就搬到了雾都,再也没有回过依云镇。 这么说,阿尔伯特少爷最终如愿以偿地娶到了玛格丽特小姐,那两个人站在一起时一定是美不胜收的画面,连最优秀的画家也无法将之描绘一二吧。 我想笑着祝福,却站在路灯下愣怔了整整一晚。 那份卑微的暗恋,连花苞都没有绽开就被冰雹打进了尘埃中。 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仍然想再次见到他,哪怕一面也好,即使他已经不记得我,即使他会因过去的事情而鄙弃我。 这份情感,执拗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为了攒齐去雾都的旅费,我在当地一户乡绅道格拉斯老爷家找到了一份女仆的工作。我曾经做过阿尔伯特少爷的贴身女仆,受过伯爵家的严格培训,道格拉斯一家对我的服务颇为满意。半年后,我请辞。临行之前,道格拉斯老爷写了一封推荐信让我带给他远在雾都的侄子,托他为我找寻新的雇主。 来到雾都,我才知道道格拉斯老爷的侄子竟是新近崭露头角的剧作家,这位年轻漂亮的剧作家颇得城中贵妇的喜爱,约会繁忙,我接二连三的拜访都扑了个空,直到今天早上才见到了他。 “叔叔信里说你是一名优秀的贴身女仆,品行端正,受过良好的训练,这正是雾都的小姐和夫人们所需要的,但是……”他拿着信的手支住了下颌,这个微微有些女气的动作由他做来有些轻佻,那双总是弥漫着水汽的蓝眼睛忧虑地眨了眨。“你知道,现在不是社交季,那些小姐和夫人们大都出城度假了,这个情况下想要找到一位满意的雇主并不是太容易的事情。” “对不起,让您为难了。”我低声说,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婉拒。 年轻的安德烈•道格拉斯先生沉吟了一会儿,问我。“你愿不愿意在剧院里找一份工作?” “非常乐意,先生。” “很好,我想我可以赶在约翰先生出门前将推荐信送到他手上。”他站起身,走到窗旁,半个身体探出去,向下面招了招手。“嗨,塔维,你想不想赚上两个铜币?” 那个名叫塔维的卖报童显然不是第一次接到跑腿的任务,他从安德烈手上接过了那份将要送给剧院老板的信。 半个钟点后,楼梯上传来报童的脚步声,他送来了剧院老板的回信。 我绷紧了上身,双手绞在一起端放在膝盖上。 剧作家只用了一眼就看完了信。“我很抱歉,格雷小姐。”他轻声说。 我努力掩饰失望。“不,非常感谢你,安德烈先生,我会尝试去寻找其他雇主的。” 他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阻止住了我的话。“你误会了,约翰先生没有拒绝我的请求,他愿意为你提供一个工作,但是很遗憾,剧院的其他部门都满员了,只有在打扫方面缺少人手……” 我明白了。“我愿意接受这份工作,安德烈先生。” “你确定吗?这可不是替小姐缝缝裙边,帮夫人泡红茶之类轻松优雅的工作。” “是的。”我坚定地回答。 他并不知道,在土伦监狱我采过矿,划过平底船,清洁囚犯们公用厕所之类的更是不在话下,多年的监狱生活早就磨尽了我身上的最后一丝娇气。更何况,眼下我需要的是一个栖身之所,在雾都安下身来,然后再去寻找阿尔伯特少爷。为了这个目的,我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在安德烈先生的举荐下,我得到了这份工作。 我的宿舍在玫瑰大剧院的阁楼上。 看门人带着我踏上咯吱咯吱作响的陡峭楼梯,仅有的光线就是他手上拿着的一支蜡烛,烛火昏黄暗淡,有好几次我都差点错脚摔下去。 “到了。”看门人打开一扇破旧的木门,领我进门后他就离开了。 这是一间由阁楼分割而来的小小房间,斜斜的屋顶压下来,使得房间内的高度刚够直起腰。一张单人床,一个两门衣橱,一张书桌,就是房间内所有的摆设,虽然简单却已经足够日常使用。 打开行李箱,我把能曝露女巫身份的物件都都翻了出来,一一藏进了衣橱里,想了想,再加了一把铁锁。 如果被人发现新来的清洁女工是一个女巫,不但我会被赶出剧院,连好心的安德烈先生都可能受到牵连。这个时代虽然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拘捕焚烧女巫了,但一般人还是无法接受身边有女巫的存在。 行李箱的最下面,是那本陪伴我漂洋过海的巫典。顺手翻开,一枝干花轻轻飘了出来。 那原本是一枝粉红色的玛格丽特花,历经多年,粉色早已褪去,花瓣也有些破损。 我拈着那支干花,不知不觉的有些恍惚。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阿尔伯特少爷在依云镇的度假别墅里种满了这种和心爱的玛格丽特小姐同名的花,一到春天,这种纤弱的小花一齐绽放粉红,洁白或者浅蓝的花瓣,连成一片的花瓣海洋像一张美丽至极的绒毯。 每到阳光正好的午后,阿尔伯特少爷就会和玛格丽特小姐坐在鲜花盛开的庭院中喝下午茶。 当时,被阿尔伯特少爷救下的我已经成为了他的女仆,我手法娴熟地为他们泡上红茶,然后静静退到一边。 只要那两个人在一起,就会让其他人觉得无法打扰,好像有一面无形的玻璃墙,将他们单独隔在一方小小的世界中。 他俯身采下一朵粉红色的玛格丽特,在唇上一吻,然后轻轻地簪在玛格丽特小姐熔融黄金一样灿烂的卷发上。 他和她相对微笑,一旁的我却微微地有些悲哀。 下午茶结束后,那支玛格丽特花遗落在描金骨瓷茶杯旁,我小心地捡起来,将它依偎在脸颊上。 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阿尔伯特少爷嘴唇的温度,如此地令人眷恋。 Chapter 3 我跪在地板上,用力地拧干抹布。 二月的雾都非常寒冷,木盆里的温水不到一刻钟就变得冰凉沁骨,我的双手冻得通红,攥在掌心中的抹布像是一块寒冰。 还有大半个舞台要擦呢,我直起腰环视这个有二十个我的房间大小的舞台,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为玫瑰大剧院工作已经半个月了,我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 我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先打扫化妆室和道具室,接着擦拭舞台,下午两点演员陆续抵达剧院排练的时刻开始清洁走廊和楼梯,晚上七点开演前全部打扫完毕。 薪水每周结算一次,每次七十五个铜币,对于普通的雾都人而言这点薪水只够维持温饱,但对于吃穿没有什么要求的我来说已经是一笔大数目了。 我把它们存在一只陶罐中,摆放在床头,睡觉前投一枚然后许一个愿望,每个愿望都是一模一样的,铜币丢进陶罐时发出的清脆声响莫名的让人觉得安心,仿佛这样奢侈的愿望真的能被万能的黑暗君王聆听到一样。 想再见到他,我只想再见到他。 只要看到他幸福的样子,我会站在街角默默祝福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还是坚持认为,没有人比您更适合这个角色的了。” 幕布那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发呆,我慌忙低下头继续擦地板。 两个人的脚步从舞台的边缘一路蜿蜒而来,停在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个拿着一叠稿纸手舞足蹈说着什么的是安德烈先生,他正极力游说一个女演员。 那个女演员背对着我,看不到面孔。她的个子相当高,比安德烈先生还要高出一个头,大多数高个子多少都会有一些驼背,但那个女演员姿态挺拔优雅,远远的一个背影就足以吸引人们窥探的视线。 “您看,一个孤儿院的可怜女孩受尽了虐待,但她勇敢善良,用一颗美丽的心灵溶化了一名伯爵的心,还有什么比这个故事更吸引人的,雾都的小姐们会毫不吝啬的将眼泪和鲜花送给它。而您,塞西莉亚小姐,这个角色简直是为您量身订做的,请不要拒绝我的请求,小姐。” 塞西莉亚,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跳了一下。 哪怕最孤陋寡闻的人也不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它代表着这个国家所有的舞台上最闪烁的一颗明星,近年来最当红的女演员,玫瑰大剧院的台柱。 好奇心轻而易举地战胜了理智,我竖起了耳朵捕捉他们对话。 “安德烈先生,我同意您的观点,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剧本,但是您不觉得,爱丽丝这个角色应该由甜美一些的女演员来演绎吗?”略微低沉嘶哑的声线,像是大提琴的婉转的低吟,在心头轻叩一声,然后袅袅地震荡开去,余音不止。 我从未听过这么浑然天成的性感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看看声音的主人,抬起头的那瞬间,正好那名女演员转过身,视线猝不及防地碰撞。 那不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脸,却拥有让人看过一眼以后再也无法忘记的奇妙魔力。 她没有化妆,皮肤白的近乎病态,深邃的眼窝聚集起阴影,而翡翠色的眼睛却突破阴影的束缚光彩流溢。嘴唇很薄,微微抿起,没有一点上翘的弧度,流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刚毅和坚定。 相对于纤细型的女子,她的体型略嫌高大硬朗,但演员特有的优雅风姿成功地掩饰这点不足。那袭时下流行的银灰色无裙撑高腰丝裙低调而奢华,裙摆顺着轻微的动作飘逸拂动,将它的女主人映衬地如同一只临水照影的天鹅。 那只天鹅此刻正凝视着我,我的大脑瞬间流过一段震撼的电流。 “甜美?不不不,我不需要哪些咯咯傻笑的年轻女演员,只有您才能演出爱丽丝灵魂中的坚强。” 安德烈先生激动的回答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回去,当她的视线从我身上移走时,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仅仅一两秒钟的时间,我却觉得被她的视线压制到无法呼吸。 有些人天生存在感稀薄,有些人闪闪发亮,而另有一些人一出场就能将前两种人身上所有的光和热全数抢夺,然后焕发出千百倍的明光。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后者,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她会成为雾都最受欢迎的女演员了。 这样明丽的人自然是与我无关的,听到那两人的话语声渐渐远去,我搓了搓有些红肿的手,激动地想,就是今天了吧。 在抵达雾都的第二个礼拜,我就找到了位于雾霭河畔的拉斐特伯爵府,可是府邸铁门紧锁,我询问了附近的报童才得知拉斐特伯爵半年前去了泊夫蓝。 失望透顶的我只得继续等待,直到昨天,我发现伯爵府突然焕发了生气,进出人流不断,送牛奶的,运木炭的,打扫烟囱的。从他们的口中,我得到了直到现在仍然无法让心境平复的好消息。 阿尔伯特少爷,终于要回雾都了。 晚上七点,玫瑰大剧院灯火辉煌,帷幕缓缓拉开,掌声雷动。同一时刻,我围上披肩,带上帽子,从剧院的后门走进了沉沉的夜幕中。 晚上的雾都到处弥漫着那著名的迷雾,灰色建筑物尖顶在乳白色的雾气中挣扎起伏,像是云海中的无数灰色暗礁。路灯在雾气和夜幕的联手围剿下简直无计可施,只能勉强将橙色光晕播撒在灯柱两三步路周围。 我没有在夜雾中迷路,但也花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抵达拉斐尔伯爵府。 站在伯爵府铁门外的马路上,我呵了一口气在冻僵的手心中,仰起头,伯爵府像一只蹲坐的巨兽,沉默地隐没在迷雾中。每个窗口都是黑漆漆的,没有居住的迹象。难道他还没有回来吗?微微的失望借着寒冷助力一点一点爬上我的脊背。 一点微弱的灯光突如其来的在两楼的某个窗口亮起,也许是某只手拉开了窗帘,让摇曳的亮光穿透了迷雾。 那里大概是起居室吧。 我闭上双眼,深深吸一口气。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阿尔伯特少爷此刻正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沙发里,从右手边的花梨木边桌上拿起一封信,那或许是某位商人寄来的账单,亦或是某位贵族千金的求爱信。他不耐烦地用暗银雕花裁纸刀割开火红色的封蜡,扫视着信纸上的内容,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忍受写信人枯燥乏味的话语。 十一年前,在那座温泉小镇的拉斐特伯爵宅邸中做女仆的日子中,我曾无数次看到这样的一幕,久而久之,它成了我脑海中的一幕浮雕,生动到仿佛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得到。 我伸出手,触摸到的只有冰冷的雾气。 横亘着十一年的时间长河,我静静地凝视着那盏昏黄的灯火。 这样就足够了,我没有贪心到希冀能重新站到他身边。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被逮捕的那一天,他用看着垃圾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当时的我无地自容,蜷缩在地上,被警察拗断的那只胳膊上的疼痛变得微不足道,我恨不得当场死去也不愿意被他那样看着。 所以,像现在这样是最好的结局,遥遥守望着他,在他并不知晓的地方。 Chapter 4 那盏微光终于熄灭,我挪动冻僵的双腿返回玫瑰大剧院。 海关大钟敲响了十一点,悠长的嗡鸣震动着雾海。 实在是太晚了,路上已经没有行人,我裹紧披肩加快了脚步。 东区的贫民窟是我回玫瑰大剧院的必经之路,白天的时候那里脏乱不堪,而一到晚上那里就变成一片充斥着酒鬼妓女和无赖的危险之地,尤其对单身女子而言更是如此。方才,我忘记了这一点,当我踏进东区的地域,那些破败墙角之后幢幢的黑影立刻让我回忆起了很多关于这里的邪恶流言。 也许因为时间已经太晚了,东区的邪恶力量也开始昏睡,一路上除了几个可疑的影子,我并没有受到什么骚扰。 眼看就要离开那条羊肠小巷回到大街上,我不禁舒了口气。 哒,哒,哒…… 刚安定下来的心被身后突然响起的细微脚步声惊跳了起来,我转过身,企图看透迷雾后的人影,但越发浓厚的雾气将我紧紧萦绕,遮挡了我的视线。 或许是听错了,我强行镇定情绪,加紧了脚步。 哒,哒,哒。 比方才更清晰的脚步声仿佛一把锥子锥打着我的后脑勺,我头皮发麻,停驻了半天,寂静却又笼罩了四周。 我惊喘了几口气,突然发足狂奔。风从身边呼啸掠过,身后的脚步却更加急促地敲打在石板铺就的街面上。有几次,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穿过迷雾企图拉扯住我。 不不不,不能被追上。 恐惧溢满了整个胸膛,促使我拼命逃生。那双劣质的皮鞋却率先承受不住,吧嗒一声,搭扣崩裂,皮鞋被远远地甩开,我收不住力道,极其狼狈的摔倒在一滩泥水中。 有谁用力地捉住了我的胳膊,我惊慌地尖叫。 “小姐,您怎么了?”路灯的光晕映亮了一张戴着警用头盔的脸,那是一名巡夜的警察。 他将我搀扶起来。“这么晚了,您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可不是一位小姐该来的地方。”他怀疑的视线上下巡视着我,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跑到了东区的边缘。 “对不起,我迷路了。”我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恳求。“您能将我送回玫瑰大剧院吗,我在那里工作。” 一份正当的职业成功驱散了巡警的怀疑,他抬了抬帽檐。“当然可以,这该死的雾,在这种天气出门很难不迷路。” 巡警将我送到了玫瑰大剧院的后门,带着我的感谢离开了。 我拖着泥水滴答的裙子走进了剧院,地板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水印,被湿透的裙摆包裹的小腿格外湿冷。 一定要洗个澡,我心想。 但公共澡堂早已关门,水壶里也只剩下冷水。 我抱着胳膊,牙齿相互打架,寒冷的感觉更加分明。突然间,灵光一闪,我想起了一个地方。 塞西莉亚小姐的化妆室。 作为玫瑰大剧院的台柱,她拥有一间独立的套间,外间是化妆间,里面另外配有休息室和独立浴室。浴室里的热水每天预热后存蓄在水箱中,即使到清晨还能留有余温。 我每天都要打扫这间化妆室,所以身边留有一把钥匙。 深夜的走廊中,连钥匙转动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合上门,我轻声说:“对不起,塞西莉亚小姐。”仿佛这样自欺欺人的道歉以后就能得到宽宥。 化妆间的妆台上摆放着几件没有收拾起来的首饰,有一些是为了演戏而打造的假首饰,另一些则是由她的爱慕者们送来的货真价实的珠宝,一般而言,这些首饰第二天就会被退回去。但将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随意丢在妆镜前,比将之退回更能透露出化妆间主人的不屑。 我不敢看第二眼,匆匆走入浴室。拧开黄铜制的水龙头,泻出的水流比我预料的更热。 水声汩汩,我坐在浴缸中,身体渐渐温热,思绪却像被胶住的蜘蛛网。 蜷起双腿,我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头发湿漉漉地淌着水珠,一颗一颗滚进浴缸。我伸出食指在并不平静的水面上写下一个名字,最后一个字母收尾的时候,浴室的门震动了一下。 “谁?”我惊慌地问。脱口而出后想起自己也是一个闯入者,这样的诘问不但可笑更曝露了行迹。 浴室的门缓缓打开,透过淡薄的水汽,我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 “塞西莉亚小姐……”我瞪大了双眼,一时之间忘记了反应。 她仍然穿着白天的那件银灰色高腰丝绸裙,左手搭在门把手上。“我本来以为是小偷,却出人意料地捉到了一只小老鼠。”这像是一句玩笑,但她碧绿的眼睛中绝无一丝笑意。 我终于回过神,做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遮挡住右边的肩膀。 这个和一般人的反应迥异的举动让门边的女子目光犀利一闪,她款款走近,逼近我。 我后退,退无可退,缩在浴缸一角仰头望着她。 她在浴缸旁停下,居高临下。 “那是什么?”白天无比性感的声音现在听来却浮动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是胎记,小姐。”我垂下眼睑,低低回答。 她轻笑,嘶哑的笑声回荡在狭小的浴室中。“胎记么,第一次看到六芒星形状的胎记。” 她看到了,我的血液瞬间倒流。 她俯下身,影子沉沉地盖在我身上,她的发梢拂过我的脸颊,仿佛是某种鞭打。 我的手被拉开,这一刹那,我软弱到无法挣扎,肩膀上的六芒星烙印曝露在她的眼前。 良久,我感觉到她微微拉开了和我的距离,这让我感到了一点安全,然而,她的下一句话立刻将我打入绝望的深渊。 “监狱的烙印,”她的指尖抚过六芒星,记忆中的疼痛和羞耻瞬间翻天蹈海地向我涌来。“这是罪人的标志。” 她矮下身,凝视着我的眼睛。“你到底做了什么?女巫小姐。” 我紧咬的牙齿因为惊愕而松开了,耳边只听得到心脏在胸膛中沉重地锤鸣。 “红色六芒星,代表那人做了无可饶恕的事情。黑色的六芒星,则告诉其他人,这个罪人不但穷凶极恶,而且他的身份还是一名巫师。” 我拼命摇头。“塞西莉亚小姐,请不要,请不要……” “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用那种低沉性感的声线作出的询问几乎像是一种甜蜜的诱惑。“或者,你更愿意让我向雾都警察局请求帮助?” 我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双手捂住了脸孔,呜咽无法抑制。 “您真的想知道吗?那我告诉您,告诉您……” 我语无伦次,下一句话却出奇地清晰和连贯,语调骤然拔高回荡在浴室中。 “我杀了一个人。” Chapter 5(附女装图) 我睡得很不好,整夜做着荒诞的梦,一会儿梦见又回到了雾气弥漫的小巷子中,一会儿仿佛又被什么追踪着,粗重的呼吸在身后如影随形。 这样的噩梦彻底扼杀了睡眠的念头,天还没亮我就起了身,把行李收拾好了,行李箱就放在床边,然后坐在床边看着晨光一寸寸爬上窗棂。 昨晚洗澡时耽搁的时间太长,到了今天有些发烧的迹象。 混沌的大脑中担忧的却完全不是生病的事情,我在忧心身份曝露后该怎么办? 昨夜,塞西莉亚小姐得到我的回答后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浴室,她甚至没有问我杀人的原因,也许是被这个事实震惊了,也许是出于对犯罪的厌恶。 不管怎么说,被赶出玫瑰大剧院已经是不可能挽回的事实了,虽然我可以选择在她揭发我之前连夜逃离这里,但是一想到好心推荐我的安德烈先生,我就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做。 至少要在剧院老板面前为安德烈先生申辩一下才能安心离开,毕竟,他毫不知情,将他拖进这样的事情中,我感到非常愧疚。 太阳出来后不久,我终于听到木头楼梯咯吱咯吱呻吟着,有人用力拍门。 “黛西,老板找你。” 终于来了,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地攥紧了裙子。 走进老板约翰先生的办公室,仆人在我身后关上门,室内一下子只留下我一个人面对面无表情的剧院老板。 “这件事让我很惊讶,黛西。”将我全身审视了一会儿,约翰先生十指搭桥,表情严肃。 “对不起。”我无法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只能道歉。 “你今天必须离开玫瑰大剧院……” “是的。”意料中的结局,但是亲耳听到还是有刺痛感。 “你的工作非常认真,真是遗憾。” “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先生。”我低声说。 他的脸上露出了些微的笑容,在我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他绕过桌子走到我身边。“好好干,黛西。让塞西莉亚开口要人,你可是第一个,被她看中可是一件非常不简单的事情。” 一直低着头的我惊讶地抬起眼睛。“约翰先生,您是说……” 约翰先生耸了耸肩膀。“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今天早上,塞西莉亚要求你做她的贴身女仆,对你而言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啊。”他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 塞西莉亚小姐在想些什么,明明已经知道了我身上背负着不可饶恕的罪行,不但替我隐瞒,还要求我做她的贴身女仆。 难道是怜悯?抑或是想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无论是哪一种理由,我都没有办法对她说不,她掌握了我的秘密却选择缄默,我的面前只有顺从这条路可以走。 怀着满腹的疑惑,我提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了塞西莉亚小姐的公寓。 房东将我带上两楼,我犹豫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按下门铃。 “黛西?”出来应门的不是女仆,而是塞西莉亚小姐本人。剧院中早就传说,塞西莉亚小姐不喜欢仆人,所有的事务都由本人亲力亲为,现下看来,这的确是事实。 “是的,小姐。”我放下行李箱,牵起裙角行了一个屈膝礼。 她打开门让我进去。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绝对不会相信,玫瑰大剧院的台柱子,雾都当红的女演员所居住的公寓竟然会这么朴素。 房间里除了必备的家具,没有任何装饰。地板上没有流行的波斯波利斯地毯,椅子上没有丝绸靠垫,桌上没有鲜花,甚至连只花瓶都没有。至于骨瓷茶具,银枝烛台之类的更是看都看不到。 她的身上只穿了件朴素的平纹布裙子,没有一件首饰,指尖微红,大概应门之前在亲手洗涤着什么。 台上光芒万丈的塞西莉亚,台下的生活竟然接近于清教徒。 光秃秃的房间让人倍添寒冷,我扣紧了衣领,跟着她穿过起居室,来到位于北面的一个小房间。 “这里就是你的房间。”她打开房门,言简意赅。“放好东西就开始打扫吧。” “是。”我不敢接触那双深不见底的绿色眼睛,低着头应承了。 “你的打扫范围不包括我的卧室,明白吗?” “是的,小姐。”每个主人都有一些独特的癖好,我已经习惯遵从。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空空荡荡的公寓根本谈不上需要整理,所以仅仅一个小时之后,我的任务就只剩下书房了。 这又是让我惊异的一个地方,据我所知,大多数女演员根本不需要书房,她们的文化水平非常低,最多会写写情书,所谓的书房根本只是一个摆设。 可是这里不同,满架子的书籍一本紧挨着一本排放着,并且按照类型仔细做了分类。桌上摆放着一本厚重的《皇家百科全书》和今早新出的《雾霭河报》,旁边放了一杯冷掉的红茶,显然,主人喜欢在早餐时间阅读。 我洗干净了茶杯,然后准备折叠报纸,突然间,我停止了一切动作。 报纸头版的一则报道吸引了我注意力。 黑体标题写着——“震惊雾都的杀人案。”副标题是——“昨晚白教堂附近一名女性被杀。” 白教堂位于东区,如果没记错的话,离我昨天听到脚步声的地方非常近。 我拿起报纸,快速浏览。 今天凌晨一名归家的酒鬼在巷子角落的垃圾堆上发现一名卧倒的女性,大片的黑紫色血液让他明白这是一起谋杀。报警后,雾都警察赶到现场,发现这名女子的肚子被剖开了,所有的内脏不见了踪迹。现场惨不忍睹,连最资深的警察都忍不住呕吐。 这篇报道配了一张黑白照片,一只女性的手躺在血泊中,旁边围着警察们的黑色皮靴。 我心中巨震,隐隐地觉得些什么。 未待理清头绪,一个黑影挡在我面前,塞西莉亚小姐翡翠色的眼睛近在咫尺。上工的第一天就被主人抓到偷懒,我拿着报纸,尴尬不已。 她的视线从我的脸上落到报纸上。 那种带着沉思意味的目光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昨天才向塞西莉亚坦白自己是一名杀了人的女巫,结果今天雾都就发生了谋杀案,更糟糕的是那个地点正好是我昨天路过的地方,对方不想产生联想都难。 我想辩解,但嘴巴张了张还是闭上了,在这种时候申辩怎么看都像是掩饰。 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在书房中。 “你还识字?很好,以后收到的信件先做简单的分类再交给我。”她的脸色平静如常,留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书房,门锁相扣的咯哒声让我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我捏着报纸,照片上的鲜血仿佛流淌到了手心,粘腻甜腥。 Chapter 6(附男装图) 那起残忍的谋杀案震惊了雾都,但这并没有阻止人们追求夜生活的热情,一到夜晚,玫瑰大剧院依旧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我跟随塞西莉亚小姐抵达了剧院,到了化妆间才发现她的绿色小羊皮手套被落在了公寓,我不得不返回去一趟。 坐在返程的出租马车上,我有些心神恍惚。 谋杀案发生的那晚,有一名巡警送我回到了玫瑰大剧院,我的惊慌失措应该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一直到今天,都没有警探前来询问我情况,我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觉得头顶时刻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抵达剧院后,我下了马车,将车资付给车夫。寒酸的出租马车刚离开,马上就有另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停了下来。 大概是某位贵族的吧,我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车上的纹章。 包在纸袋中的羊皮手套掉在了地上,我顾不得捡起,呆呆地立在那里。 白底黑人字,中间缀三个金色新月,这枚纹章曾飘扬在那次伟大西征的旗帜上,跟随拉斐尔家的祖先征讨波斯波利斯的异教徒们。 那么,此刻这车里坐的是…… 男仆拉开了车门,一双黑色鹿皮宝石搭扣靴子从车厢内探出,踩在踏板上。 人群熙熙攘攘,我仿佛在一瞬间失聪,什么都听不到,连一次眨眼都做不到,定定地凝视着车门。 他弯身从车厢内走了出来,墨绿色天鹅绒长衣掐出腰身,衣襟上钉着两排装饰性的银色纽扣,领子是时下流行的竖领,修长的脖子里围着白色丝质领巾,领巾的下摆压进银灰色带暗花的马甲里,再往下是勒出长腿的黑色裤子和一双到膝盖下的同色鹿皮长靴。 他的手指压着礼帽,帽檐降下的阴影将脸孔掩盖其中,只露出一点尖尖的下巴。 是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咆哮着告诉我这个事实。 我浑身颤抖,拼命捂住脸孔才不至于让眼泪流出来。 “阿尔伯特,扶我下车。”刁蛮的女声自车厢内传出。 我愣了楞,在我记忆中从没有人敢对阿尔伯特少爷这么不礼貌地说话。 站在马车旁的贵族微微扬起脸,却是在微笑。他欠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接住了从车厢内伸出的小手。 那是一个娇小的少女,她穿着满是蕾丝的高领长袖裙子,裙角领口袖口上到处都是蕾丝,连裙下露出的鞋子上都飘舞着蕾丝。宽檐帽上簪满了盛开的玫瑰花,帽檐上垂下厚重的面纱,使得少女连一寸皮肤都没有曝露,远远看过去仿佛是一朵会走路的蕾丝花。 这身俗气到极点的打扮吸引了过往许多人的注意,一些夫人们忍不住掩着嘴笑了起来。 但阿尔伯特少爷一点都没有留意其他人的眼神,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那紧紧握着少女手的动作却将他的温柔曝露地一览无遗。 这真是那个挑剔到极点,最爱对衣着俗丽的贵族小姐们大加嘲笑的阿尔伯特少爷吗?还是说单单对这个少女可以网开一面? 蕾丝少女扬着头,骄傲地挽着阿尔伯特少爷的手臂进入了剧院大门。 我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突然觉得非常寒冷。 “那……不是玛格丽特小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打开化妆室的门,塞西莉亚小姐已经装扮好了,正和化妆师说着什么。我悄悄走进去,将手套放在镜台上。 “出了什么事情?”化妆师出去后,她瞥了我一眼,突然问。 我一愣,下意识地望向镜子,看到一张绯红的脸。 “被风吹的,小姐。”我将手背按在滚烫的脸颊上,低下了头。 她没有再问。 幕帘缓缓拉开,观众们掌声雷动,安德烈先生最近大受欢迎的剧目正式开演。虽然这幕戏剧被《雾霭河报》的评论家们斥责为低俗肤浅,但这一点也没有阻挡它的受欢迎程度,包厢全部定了出去,普通席座也是十成十的上座率。 撩开厚重的幕布,满眼都是亮光,贵妇们身上佩戴的珠宝首饰和绅士们手中的观剧镜划出的反光星星点点。 拉斐特伯爵预定的7号包厢在两楼的最西面,隔开整个剧院的距离,我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黑影。 序幕快要结束的时候,场内有些骚动,许多人纷纷向朋友做手势,示意剧间休息时前去拜访。 我踌躇了半天,最终下定了决心,迈上了通向两楼的螺旋楼梯。 陆续有包厢的门被打开,贩卖蜜饯和鲜花的小贩们蜂拥而至,为主人送信的仆人们穿着不同的制服穿梭在人群中,绅士们持着文明棍前去拜访在剧院偶遇的朋友。 混杂其中的我并不引人注目,我慢慢走到7号包厢门口,几乎在同一时刻,包厢门打开了。 有人轻声安慰着谁。“我只是去拜访一下托尼里侯爵,我们很久没见面……不,你留在这里……听话……” 声音被外面的喧嚣掩盖地时高时低,但我还是在第一时刻认出那是阿尔伯特少爷在说话。 这种宠溺到无可奈何的语气实在太陌生,我从来没有听到他对谁使用过,哪怕是对玛格丽特小姐。 女孩似乎并不满意,她低低嘟哝着什么。 我飞快地向包厢内瞥了一眼。 一个高大的影子弯下腰,双手按在娇小的女孩肩膀上,轻轻地将吻印在女孩的帽纱上。这是匆匆映入我视野里的一幕,我怔愣在原地,忘记了自己正站在包厢的正对面。 男子带上礼帽走出了包厢,走廊顶上的枝状吊灯将明光洒在他脸上。 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倨傲的少年了。 眼前的男子身材颀长,褪尽了少年的圆润,脸颊线条硬朗,眼睛中再没有当年时刻闪烁的轻蔑和高傲,乍眼看去温和了许多,但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告诉我,那只是将骄傲掩藏地更深而已。 十一年的时间将他雕琢成更为英俊和出色的男子,几乎每一寸都在发光。 他在我面前停留了半秒。 “借过。”平淡无波的声音。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挡道了,慌忙让开。他的目光没有作任何停留,在他眼里,我只是这条走廊上穿梭着的无数仆人之一。 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看着他的背影走下楼梯,深深的悲哀像一面网牢牢将我束缚。 我到底在奢望着什么呢?我只是服侍过他的无数女仆之一,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如果不是出了那样的事情,也许他连我叫什么都不会知道。 就算真的被他认出来,等待我的也可能是更为可怕的蔑视和厌恶。 是的,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但是,为什么明知这样还是希望能重新站在他面前,哪怕是被他再看一眼也好。 太贪心了啊。 对于这样贪得无厌的自己,我不禁有些厌恶。 —————————————————————————— “看到了吗,是拉斐特伯爵,他从泊夫蓝回来了?” 我回过头,看到几个贵妇摇着鹅毛扇子窃窃私语。 “不但回来了,还带了个女孩回来。” “嗳,真的吗?情人?” “这是一种说法。另有人说那是他和泊夫蓝的高级交际花所生的私生女。” “天呐,如果是真的,雾都所有淑女和她们母亲的心都要碎了。” “别开玩笑了,除了那些落魄的小贵族,哪位母亲愿意将女儿嫁给拉斐特伯爵。” “亲爱的,你错了,在母亲们的眼里一位英俊又富有的鳏夫是女婿的大好人选,哪怕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鳏夫?难道玛格丽特小姐…… “他的妻子,那位来自奥斯丁男爵家的小姐带来了丰厚的嫁妆。我见过她,真是个美人,可惜两年前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断了脖子。我家有一个男仆从前在拉斐特伯爵家做过事,他非常肯定地说,伯爵夫人是被伯爵亲手推下去的。亲爱的,你难道忘了这位英俊又富有的伯爵的绰号吗?” “蓝胡子。” “是的,童话里杀妻的蓝胡子,很贴切,不是吗?” 贵妇们欢声笑语,继续聊着雾都上流社会的其他流言蜚语。 我手脚冰冷,倚靠着走廊旁的扶手难以动弹。 这不是真的。 其他人也许不知道,但我再清楚不过,阿尔伯特少爷是真的深爱着玛格丽特小姐。 他是那么骄傲冷漠的一个人,却用全部的热情在爱着她。而她,也是一样。 只要是见过他们如何深情凝视的人,就绝对不会怀疑这一点。 可是,时间是如此残忍的东西,再坚定的深情都有可以改变。也许在我没有目睹的某个时候,他们收起专属于对方的微笑,放开交握的双手,毅然转身,越行越远。 如果真的是这样,未免太过残酷。 他们的爱情几乎已经成为我的信仰,我一直认为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永恒的东西,现在信仰分崩离析,我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Chapter 7 这出戏一如既往地成功,演员们整整谢了三次幕。 剧院的仆役们将献给塞西莉亚小姐的花篮送进她的私人化妆间,宽敞的空间立刻被塞得满满当当。 塞西莉亚小姐坐在化妆台前卸妆,她并不要我帮手,卸妆、拆发髻、梳头,换装都是独立完成。无事可做的我不禁有些尴尬,只得在更衣间外等着,替她将换下的戏服挂起来。 期间,剧院的仆役用银盘托来了几张名片,名片的主人很想和这位出色的女演员见上一面。但塞西莉亚小姐只是看了一眼就将那些鎏金烫银的华丽名片丢在了垃圾篓里。 我以为她对这些会面并没有兴趣,但是卸完妆她并不像往常那样离开,而是点上一根烟,定定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站在她的身后,偶尔,会看到她的视线飞掠而过。次数多了,我有所觉察,悄悄移动了两步,退出镜子的可视范围。她淡微地笑了笑,那种笑容总是叫我有些发憷。 对于这个掌握我秘密的女人,我一直有种恐惧。 笃笃笃,文雅的三声扣门声。 塞西莉亚小姐颔首,示意我去开门,那一定是她在等待的人。 门外是安德烈先生,他兴高采烈地跟我打招呼。“你好,黛西。” “您好,安德烈先生。” 他转向塞西莉亚小姐。“抱歉,塞西莉亚小姐,我来晚了。” “您的那位朋友没有跟您一起来吗?” “对,对,我的朋友,我的资助人……”他哈哈大笑,看起来兴致相当高。“他看过了我的新剧本,相当满意。另外,小姐,您今天的精彩表演折服了他,他认为由您出演新剧的女主角再合适不过了。您今天一定要见见他。” “非常荣幸。” 门再次被敲响。 “他来了。”安德烈先生说,他大踏步上前,亲自将他的资助人迎了进来。 那位绅士摘下礼帽,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后退,却被身后的椅子挡住了退路,椅脚和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嘶声。 安德烈先生愉快地介绍两人认识。“这位是塞西莉亚小姐,而这位是我亲爱的朋友,拉斐特伯爵。” 接下来,我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嗡嗡作响。 他们坐在一起寒暄,讨论新剧。我站在角落,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埋进阴影里。 然而,多么可悲,即使在这种境地中,我仍旧忍不住悄悄地偷窥他。 他英俊又有点冷淡的侧脸,他认真倾听时略微前倾的姿态,他发表言论时用文明棍轻轻点地的小动作。我的大脑就如同一块海绵,如饥似渴地将他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动作刻录进记忆深处。 对我而言,这是一场酷刑。幸好,会面很快结束了,拉斐特伯爵和安德烈先生得体地向塞西莉亚小姐告辞。 伯爵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他的脸一半罩在阴影中,一半映在烛光中,像是浸没在白天与夜晚交替的时刻。 “黛西,很高兴又见到你。” 门扉轻轻掩落,掐断了话尾,同时带走了他颀长的影子和琥珀色的眸光。 余音在我耳中震荡不已,它们全部化为了同一个声音——他还记得我。 太过幸福的感觉席卷了全身,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忽然,我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到塞西莉亚小姐正抱臂看着我。 “对不起,小姐,我以前为拉斐特伯爵服务过两年。”明明没有做错什么,被那种目光注视着就忍不住要道歉。 “你没有必要向我汇报以前的雇佣关系。”我不确定她是否不高兴了,她原本就低哑的声音更加深沉了几分。 她没有再看我,对着镜子拢了拢肩膀上的开司米披肩,说:“回去吧。” —————————————————————————————————— 坐在出租马车里,除了车轮的辘辘声和马蹄的嘀嗒声以外什么都听不到。 塞西莉亚小姐并没有开口的兴致,我惧怕着身边这个神秘的女人,更是没有攀谈的兴趣。 两个人的沉默实在太可怕,我低头一遍又一遍地揉搓着手心,直到掌心微微发红。 塞西莉亚小姐掀开车帘。“起雾了。” 冰冷的雾气飘进车厢内,让我微微哆嗦了一下,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在与她视线相接之前迅速移开目光。 “是的,小姐,起雾了。”干巴巴的回应,毫无诚意。 她放下车帘,低低地问:“告诉我,黛西,是不是女巫都不愿意和别人对视?” 我虽然不明白她是讽刺还是诚心发问,但还是为自己的怯懦涨红了脸,我自然不可能告诉她,不愿意对视的原因是因为我害怕她。 我结结巴巴地找理由。“是的……小姐,有些女巫是这样。你知道在几百年前,女巫的力量还没有衰弱的时候,有些女巫可以通过眼睛摄取别人的灵魂。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女巫们轻易不会和别人对视,这也是自保的一种方式。” 一半是真的,但这种传统早就随着女巫力量的衰弱而湮灭了,现在这个时代,即使在女巫们的故乡泊夫蓝也找不到一个能用眼睛摄取灵魂的女巫了。 如今人们一谈起泊夫蓝首先想起的就是它的奢靡,它的纸醉金迷。它是冒险家的乐园,它是水手们的第二故乡,它是商人的天堂,它是金融贸易中心和最繁忙的港口之一,女巫们的身影已经从那座城市渐渐淡去。 “很有趣。”她淡淡地说,不知道是否信服。 我抓紧了裙子,鼓起勇气看了她一眼。 她的坐姿很独特,并不像一般女性那样随意地靠在靠垫上,而是正襟危坐,背脊挺直,双手交握地放在膝盖上,马车不时有些颠簸,她的身体却几乎纹丝不动。 她坐在那里的样子让我想起油画,不是人物肖像而是一幅风景画,比如海浪拍打下的灯塔或者激流中的岩石之类,永远不会被外力左右,坚定强大。 即使再怎么心怀偏见,都无法否认这个女人的美丽。不是那种需要人呵护的柔弱纤丽,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如磐石的意念之美。 待在这样的人身边,也许可以稍稍感染到她的勇气吧,我心想。 “黛西,有件事情我很感兴趣。” “是什么,小姐?” “女巫们是否像传说中那样,喜欢用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做成魔药?比如蜥蜴的粪便,鳄鱼的眼泪,第十三个星期五的露水之类。” “唔,有时候是这样的。小姐,你知道这些东西看起来古怪,有时候也会发挥出不寻常的能量来。” 她转过脸,认真端详着我,翡翠色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中分外明亮。 “那么,人类的内脏呢,是否也能成为女巫炼药的原料之一?” 我停住了呼吸,惊恐地望着她。 她在怀疑我。 “不,小姐,那是严令禁止的,使用这种可怕方法炼制魔药的女巫会成为黑暗君王的敌人,死后将永远被逐出黑暗王国。对女巫而言失去灵魂家园是比灰飞烟灭更恐怖的下场,任何神智清晰的女巫都不会这么做。”我的脸色一定非常不好看,口齿艰涩。 “除非女巫觉得那副魔药比她的灵魂更重要。”她的声音低地几乎听不见。 我的指尖死死抠进了掌心,以疼痛克制胸腔中的愤怒。 谈话到此为止,车厢内只听得到我粗重的呼吸。 —————————————————— 一直到深夜,我都无法睡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如同惊涛拍岸,将我的睡意驱赶地无影无踪。 当海关大钟敲响凌晨一点的时候,我索性起身,将窗帘拉起来,然后点起蜡烛翻看巫典。 蜡烛滴下第一滴烛泪时,我听到大门关闭时发出的一记咔哒声,接着一连串细小的脚步穿过走廊。 是塞西莉亚小姐?怎么,她出去过了吗? 我吹灭了蜡烛,确定脚步声经过了门口以后才轻轻推开房门。 果然,塞西莉亚小姐的裙角在走廊尽头一闪,随即进入了她的卧室。 女演员半夜私会情人,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 我耸耸肩,准备回房。方才下床的时候太过仓促,连鞋子都没有穿,此刻寒气从脚底侵入,冷得有些受不了。 脚尖突然踩到什么粘腻的东西,差点滑上一交。 我弯下腰,用指尖蘸了一点,中指和拇指轻轻搓了搓,一股淡淡的腥味冲入鼻子,我立刻知道那是什么了。 几滴暗红色的液体凌乱地淌在地板上,透露了某种罪恶。 我静悄悄地将之揩拭干净。 地板干净如初,塞西莉亚小姐的房间自始自终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仿佛那个匆忙归来的身影已经进入了睡梦中。 真的可以安然入睡吗? Chapter 8 因为那些血迹的缘故,我做了一晚上奇怪的梦。 又是那片迷雾,无穷无尽,我茫然地环视四周,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我皱眉,拨开面前乳白色的雾气。 金黄色的头发在青石板路面上凌乱地散开,一只折断的深红色高跟鞋静静地侧躺着。 很危险,那些东西很危险,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地告诉我。 迷雾幻化成一只只白色的手,将我牢牢钳制,我拼命挣扎,尖叫被遏制在喉咙里,只能逸出粗钝的喘息。 我惊醒,已经是清晨,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泻下几道光束。 这个噩梦的印象太过真实,起床后很久都在脑海中盘桓不去,很长一段时间我有些精神萎靡。 但无论怎么样,每天例行的工作总得做好。 塞西莉亚小姐没有在床上吃早饭的习惯,我将做好的早餐和红茶放在书房的桌子上。今天的报纸和信件已经送来了,我把她会感兴趣的那些拣出来,一齐放在书桌角上。 《雾霭河报》是必然入选的,我把头版朝上放好。 今天的头版一半的版面被一张照片占据了。 那是一个躺在地上的女子的上半身,散乱的头发披住了脸面,淋漓的鲜血告诉读者那是一场凶杀案的现场。 新闻标题出人意料地简洁。 “又一个!!!”黑色粗体,三个感叹号。 我还来不及去看正文,视线就被图片右下角的一样东西牢牢吸引了。 一只高跟鞋孤零零地躺在主人的身边,也许因为临死前的奋力奔跑,鞋跟断成了两截。照片是黑白的,乍看上去那只高跟鞋是黑色的,但也许是太过用力地凝视,渐渐地,那漆黑的底色下渗透出血液一般的颜色。 深红色的高跟鞋。 我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将报纸放回了桌角。 门铃恰当好处地响起,拯救了我激荡的情绪。 “黛西•格雷小姐?”门外的信差彬彬有礼地问。 “是的。” “您的信,小姐。” 我吃惊极了,谁会给我写信?我的朋友并不多,一半失去了联系,另外一半还在土伦监狱里。他们从哪里知道我现在的住址? 收信人的确是我的名字,华丽的花体字,拼写正确无误,这超出了我的狱友们的能力范围。我将信翻过来,火漆封缄,印在圆形火漆上的是一枚再熟悉不过的人字新月纹章。 我迫不及待地撕开火漆,信纸上只有寥寥几句,邀请我今天下午四点参加下午茶会。 落款人——阿尔伯特•拉斐特。 我有些无法置信,将信纸上每一个字都端详了半天,终于肯定这封信确确实实出自阿尔伯特少爷之手。 以我的年龄和阅历来说,已经很难再去相信奇迹了,但是现在手中攥着这封信,我不得不相信真的有奇迹的存在。 信纸上墨迹新鲜,白纸黑字,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所知道的阿尔伯特少爷是一个真正的贵族,他严格地恪守着贵族们的待人之道,对身份相当之人平等处之,对身份高于自己的人尊敬待之,而对于地位低于他的人则视若无睹。尤其是平民阶层,在他们的眼里更是近乎蝼蚁,即使说一句话都是纡尊降贵。 和女仆一同喝下午茶?传出去会变成贵妇人沙龙里最好的笑料。 他不惧怕做被人厌恶的事情,唯一抗拒的就是成为别人的笑料,那是对他高贵姓氏的亵渎。 那么,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呢?一个恶意的玩笑或者一个试探?我无从得知。 去还是不去呢?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从阿尔伯特少爷寄出这封信的那一秒起,答案就已经注定了。 我不可能拒绝他。 乘着进书房收拾餐具的机会,我向塞西莉亚小姐告了假。 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雾霭河报》,脸色可疑的苍白。良久,她才将手中的红茶杯放到茶托上,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关门的那瞬间,仿佛看到有一道目光若有所思地扫射过来。 如果是今天之前,我一定会狐疑不安,但是现在的我实在太幸福,胸膛中除了快乐的气泡以外什么都容不下。 我回到房间,从衣橱底下找出一条黑色天鹅绒高腰裙,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只有节日才偶尔上身。 我坐在窗下,将裙子放在膝头,轻轻抚摸着细腻的天鹅绒,阳光照在心头就如现下指尖的触感一般柔软。 窗台上的玛格丽特怯怯地绽放着花蕾,投射下淡微的影子。这是那支夹在巫典中数十年的干花,我为它浇了些魔药,不久它就用盛放回报了我。 记得还在依云的时候,那些心有所属的女仆们常常会采摘一枝玛格丽特,然后撕下花瓣。“他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一句一朵花瓣,剩下最后一片便是恋情的预言。 我心有所动,手已经触到了花枝,又缩了回来,突然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少女情怀感到羞愧,将脸伏在裙子上,低低地笑了。 “昨晚东区又现谋杀案,开膛破肚现场惨不忍睹。” “连环杀人案震惊雾都,警察局长怀特爵士发誓力擒凶手。” 临街的窗子大开着,报童尖细的嗓子打破了方才的宁静。 胸膛中的幸福像被一块大石头骤然打了下去,连浮沫都翻不起来,沉甸甸的沉重觉莫名扼住了喉咙。 我迅速站了起来,紧紧关上了窗子。 隔着玻璃窗,我看到街上的行人争相购买今日的报纸,无一例外地翻到谋杀案的那一版。离开那么远,都可以看到清晰地看到照片上倒伏的女子的头颅,以及……那只断根的深红色高跟鞋。 唰。 我拉上了窗帘,将阳光遮蔽在外,仿佛这样就可以隔绝恐惧和怀疑。 Chapter 9 铁门向两边打开,出租马车奔驰在精心打理的林荫大道上,我打开车窗,细碎的叶影温柔地扫过面颊。 马车停稳后,一名男仆拉开了车门扶我下车。鞋子刚刚触到地面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莫名心悸,一抹不安如同惊雷一般流过全身,那样迅捷,连查找来源都来不及。 我扶住花边软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面前耸立着的拉斐特伯爵主宅。这座灰色的古老建筑是300年前那位著名的爱丽丝•拉斐特伯爵夫人下令建造的,那位强势的女人最大的乐趣就是从吝啬的丈夫身上榨取金钱任意挥霍,当拉斐特伯爵发现自己最后一枚金币都被他的夫人搜刮去投入到这座宅邸的建造中之后,他怀着对妻子的憎恨吐血身亡,甚至没有看到府邸的建成。 也许是在设计中融入了爱丽丝•拉斐特伯爵夫人的影子,这座宅邸有时看起来像是一个风姿绰约的贵妇人,华丽明艳,见到的人没有不爱上它的。但是,有时候又会展露势利苛刻的一面,以冷漠高傲的姿态迎接它的客人。 站在台阶上迎接我的是霍特先生,他作为拉斐特伯爵家的管家已经有三十个年头了,两鬓长出了白发,可是衣着和礼节依旧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无可挑剔。 “格雷小姐,伯爵等您很久了,请随我来。”霍特先生客气而疏远的礼节将我尚未出口的问候扼杀在舌尖。 我意识到,虽然当年他曾教导过我礼仪课程,但是今天他并不高兴见到我。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人认为我是使拉斐特伯爵府蒙羞的罪人,他不会原谅我。 我闭上了嘴,扣紧双手走在他身后。 拉斐特伯爵府中到处都是落地明窗,阳光无处不在,霍特先生推开其中的一扇,沉默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刚跨进一只脚,一只羽翼绚丽的鸟儿就斜斜擦着我的额头飞过。 刻意没有修剪的黑莓枝几乎拦住了整个门口,被我的手拂开后,紫黑色浆果急雨一般落了满地,踩在脚下绵软粘腻。 黑莓甬道的尽头是一片洁白的地毯,走的近了才发现那是连绵不绝的玛格丽特花。现在还不是盛开的时节,但是它们的主人奢侈地用玻璃将花园围成了一个封闭的暖房,这些纤弱娇丽的小花便终年不凋。 花丛和黑莓林的接壤处是一条腰带状的小河,一架小巧的水车横亘河床,汲水不休。 水车旁左手边端放着一张白色柚木庭院小桌和两张椅子,一个人背对着我坐着。 暖房顶端打开的窗子里泄进了几缕清风,将他褐色的头发轻轻捋起。他的右手放在桌面上,手指瘦而长。随着水车悠然的节奏,食指敲打桌面,仿佛那是一首午后醉人的乐章。 我的裙子拂过花丛,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惊动了他。 “黛西。”他起身,站在那里望着我。也许是因为逆光的缘故,我恍然觉得他的背后长出了洁白的翅膀。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站在那里的仍旧是当年那个让我仰慕的少年,一切都没有变。 但是当我低头看到自己那双被监狱生活塑造出来的青筋暴露的粗糙双手,才惊觉那不过是错觉。 “坐到这里来,黛西。”他的声音有种魔力。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为我斟上红茶,倒入牛奶,沉迷于那优美的姿态,我竟然没有感到受宠若惊。 “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了?” “十一年。”我低低回答。 他端起红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足以将一个人改变的面目全非。” 我下意识地抚了抚脸颊,确认那里并没有一丝皱纹才安下心来。 “可是,当你站在包厢门外的时候,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转过脸,虽然是淡微地笑着,琥珀色的眼睛却像无机质的玻璃一样冷淡。“因为你的眼神。” “我不明白,阿尔伯特少爷。”我垂下视线,盯着脚底下的玛格丽特花,双手攥紧了裙子,微微的手汗沁湿了黑天鹅绒。 轻微的笑声拂过玛格丽特花纤弱的花瓣。“你从来没有留意过吗?” “……” “从以前起,我就留意到,你看着我的眼神……。”凉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并不说完整,留下玩味的空间。 我猛地扬起头,脑海中有一根弦断裂了。原来,原来我以为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暗恋早已被他拆穿,我为掩饰这种情感而做出的百般努力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种可笑的把戏。 他耸耸肩。“说实话,刚开始我觉得非常讨厌,一度想把你解雇。” 那么过分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再自然不过。 “可是,她说服了我。”仿佛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东西,脸上的线条慢慢地放柔缓,声音低弱温暖。“她同情你,说服我继续留用你。她总是那么温柔善良。” 她就是玛格丽特小姐吧。 原来是这样,如果不是玛格丽特小姐,我早就被阿尔伯特少爷赶出了伯爵府。 手中的红茶温度正好,我却一口也喝不下,那散发清香的深色液体仿佛在这一刻变成了最可怕的毒药,我的双手微微痉挛,茶杯中泛起了涟漪。 我用尽全部力气才将茶杯放回小桌上,然后站起了身。“对不起,阿尔伯特少爷,非常感谢您的款待,我想是时候告辞了。” 他没有挽留我。 我行了一个屈膝礼,转身就走,怕多耽搁一秒钟泪水就要决堤。 虽然早就明白这个人很讨厌我,但亲耳听见,从耳膜到心脏都疼痛地难以停止。 这样也好,从今以后就不要再抱着那样卑微的希望,从今以后再要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但愿时间会治愈被他撕开的伤口。 “黛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脚步。 “留在我身边吧。” 我惊愕,旋身,只看到他的背影。 “您在说什么?!” “她已经走了那么多年,我几乎要忘记关于她的那些事情了,真是可悲。”他的右手扶住额头,自嘲地笑了笑。“我建造了这个花园,种满了和那个时候一样的鲜花,可是和她在一起时的回忆还是渐渐稀薄。那些认识她的人一个个离去,也许再过几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记得那个叫玛格丽特的女孩,记得她温柔的笑容,记得我爱她胜过一切。” 他侧过脸,眼睛中有一种奇特的温润的水光。“所以,黛西,留在我身边,陪我记起关于她的全部。” 原来因为他的请求而腾空的心脏骤然跌落到深渊,失重的感觉让我有些头晕目眩。 “是这样啊。”我勉强牵动唇角。“玛格丽特小姐的事情我听说了,真是太可怕了,竟然从楼梯上摔下去……” 他突然站了起来,面对我,脸上现出一个介乎嘲笑与悲哀的笑容。“黛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 “从楼梯滚下去折断脖子的并不是玛格丽特,而是我的妻子。” 我一时之间并不能明白两者的区别。 他的手抓住了椅背,手指用力地几乎狰狞。“我背叛了玛格丽特,我娶的是她的姐姐,薇薇安•奥斯汀。” 我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在我举行婚礼那天,玛格丽特跳河自杀,过了三天她的尸体才浮上河面。我刚脱下新郎的礼服就穿上了丧服,从那天起,它就永远地穿在了这里。”他叩击着心口。 那是眼泪吗?我愣愣地看着从那个男人脸上流下来的液体。 怎么会有人用最冷漠的表情流下最悲恸的泪水呢? 为什么这种悲恸可以辐射地那么远,连站在这里的我都感到胸膛疼痛到难以呼吸? “黛西,考虑一下给我答复吧。”风大了,玻璃暖房顶上的黑色铁叶风扇加速转动,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他的头发被吹乱了,遮住了表情。 “留在我身边,为了玛格丽特……” Chapter 10 回程的马车上,充满我思绪的并不是如何回答那个问题,而是玛格丽特小姐的模样。 这些年来,我经常经常地想起她,那个贵族少女是那种见过一面就无法忘记的人,即使不刻意记住,她也会在我的记忆中闪闪发亮,换了谁都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印象中最深的倒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对自身美貌的不在意,不是每个人都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优点又不为之所困的,尤其是在那个优点突出到无法忽视的时候。 经常有人称赞她是一位标准的贵族小姐,美貌而知礼。首次见面的人会迷惑于她的容貌,而熟识以后则会被她的宽容和温柔所折服。 我是记得的,和阿尔伯特少爷邂逅的那个晚上,他伸出手。“来。” 那只小手轻轻放到他的手心。 那位金发垂腰的少女微笑着跨出马车。 她的步伐优雅,仿佛一株在微风中摆腰的玛格丽特花。 倒在尘土中的我看着她走到我面前,弯下腰。她将我搀扶起来,丝毫不介意灰尘弄脏了昂贵的舞会裙子,手掌的温度透过衣物传到我身上,冰冷的身躯突然温暖了起来。 “不要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一个绚丽的笑容绽放在我眼前,伴随着温声安慰。 温热的气息从记忆中飞了出来,回荡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我抱着头,不胜苦恼地闭上了眼睛。 阿尔伯特少爷的深情不难理解,得到过玛格丽特小姐爱情的人,不可能再会爱上别人。 他无法忘记她,却可以轻易地背叛她。 ———————————————————— 回到公寓,我意外地看到塞西莉亚小姐的外衣挂在衣架上。平时这个时候她早该在玫瑰大剧院排练了,我记得由她担任女主角的新剧《可口的爱丽丝》已经敲定下个月上演了,现在正是排练的要紧时候吧。 塞西莉亚小姐不是那种无故耍大牌缺席排练的女演员,难道今天身体不适吗? 我一边做晚饭一边回想起今天早上她苍白的脸颊。随即,关于昨天的回忆袭上心头,手上的抹布早已清洗干净,但这一刻却觉得仍旧留有血液的腥味,我厌恶将抹布丢进垃圾篓,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双手。 晚餐时分,塞西莉亚小姐切牛排的动作分明有些笨拙。我为她倒上红酒,她端起酒杯时手腕有些不稳,酒液洒在了餐巾上。 是右手受了伤吗?心中这样思忖着,却什么都没有问。与雇主保持良好关系的秘诀就是多做少问,即使看到了什么也只能放在心里,嘴巴严紧的女仆才不会失去工作。 ———————————————— 地板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我蜷缩在床上,抬头瞅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半夜12点。 轻轻阖上大门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继续睡去。被窝的温度骤然下降,手脚无论怎么样都暖和不起来,大脑不但没有陷入深眠反而有越来越清醒的趋势。 我掀开被子,随意拉了条毯子披在肩上下了床。走到窗边,我小心地掀开窗帘的一角望去。 夜雾起了,街上早就没有行人,橙黄色的街灯像是一个又一个光晕凝定的孤岛。 我垂着眼睑,盯着公寓的出口。 有一个身影匆匆走了出来,瞬间被浓雾吞噬。 半夜里偷偷出门,又不像是为了男女私情,我的这位雇主身上隐藏着不少秘密呢。 一个合格的女仆不应该刺探雇主的隐私,但是如果这个秘密关乎很多人的性命呢? 我将脸颊贴在窗户上,冰冷的玻璃刺痛了肌肤,眼睛闭上,眼前浮起的是昨晚地板上一连串的血珠以及那双倾身的深红色高跟鞋。 她撞破我女巫身份的那个晚上,同样是深夜,同样有人遇害。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化妆室,身上带有夜雾的气味。 那些真的是一个巧合吗? 疑窦是个雪球,一旦生成就越滚越大。 我踩着拖鞋,悄悄走出房门。 过道里寂寥无人,只有我脚步轻微的声响。我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她卧室的把手上。这些日子来,我遵循着她的命令从来不曾涉足这里,偶尔也会困惑一下,那里到底隐藏着什么呢? 门是锁着的。 唯一的钥匙由塞西莉亚小姐拿着,没有备用钥匙。 我叹了口气,从头上拔下一根发夹,捏在手心里犹豫不决。 在土伦监狱的时候,我们经常玩一种游戏,比试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用铁丝撬开脚上的镣铐。那个时候仅仅是为了解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将之用在门锁上,解闷和撬门的性质是不同的,我很明白这一点。 呆呆地凝视门板数十秒,我突然对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厌恶起来,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呢?都已经走到了这里,对即将发生什么也有了觉悟,结果又为自己找了个借口不走进去。 其实,我是在害怕吧,害怕这扇门后面什么秘密都没有。 今天早上的报纸正好印证了昨晚上的那个梦境,太过真实,像是身临其境一样,所以我害怕了,害怕到连骨头都在颤抖。在这个时候,将怀疑引到塞西莉亚小姐身上去,自欺欺人地为自己开脱,这样我就可以趁机从困惑中解脱了。 我……其实是个胆小鬼啊。 呆立的时间太过长久,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正在渐渐消散,我咬了咬牙,在勇气全部消失之前将发夹捅进了钥匙孔里。 咔挞,只是转动了几下,门锁就轻易的打开了。 结果,门后面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和外间一样朴素到几乎寒酸。摆设不多,一眼就能扫遍。 一张床,两只床头柜,一只三门衣橱,这就是房间中的全部。 点起一支蜡烛,我仔细地检查过了床头柜和床上枕下,连床底下的地板都敲过了一遍,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 最后是衣橱。 作为一个女演员来说,塞西莉亚小姐的衣服真的少到不像话,只有寥寥几件平常穿的衣物,需要在重要场合穿着的昂贵礼服都是去租衣店租借来的,随意修改一下就上身了,完全没有当红女演员的自觉。 所以,看到衣橱里大半空间空置的样子,我并没有很惊讶。顺手拨弄了下衣物,发现那里挂着的竟然半数都是男装。 最近一段时间,雾都的淑女中很流行穿男装,穿上修身的大摆长衣,系上蕾丝领巾,紧身长裤搭配上及膝长靴,再将发髻隐藏在高顶礼帽下,变身为帅气的男装丽人,无论参加舞会还是骑马远足,都足以艳惊全场。 但是,像塞西莉亚小姐这样不在意穿着的女性也会追随潮流,这倒是我没有料想到的了。 我端起蜡烛,正准备仔细搜查下衣橱,突然,耳朵捕捉到细小的动静。 那是大门关闭的声音。 她回来了,比我意料的要早的多。 我惊慌失措,朝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回过神来,这个时候出去只会正好迎面撞上。 环视了一下房间,能藏身的地方只有一个。 我吹灭了蜡烛,把身子猫进衣橱,轻轻带上了衣橱的门。 衣橱的门没有关死,留了一道缝隙,我将眼睛贴在了缝隙上。 进来的的确是塞西莉亚小姐,不同于平时的镇定自若,此刻她的步伐有些踉跄。 她端着蜡烛,从床头柜中找出了一只医药箱。 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坐在床上,拉开了裙子的拉链,轻轻地褪下了右边的衣袖。 借着微弱的烛光,我看到那只手臂上包裹着纱布,但是还是无法阻挡血液的沁出。 她用剪刀剪开纱布,伤口曝露在空气中,即使隔开那么遥远,我都可以看到上面狰狞一片,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口? 重新上药包裹好伤口,她站起身,卸下另一只袖子,然后像蛇一样褪下裙子。 接着,她的手指灵巧地解开紧身褡繁复的丝绸系带,光洁的裸背在烛光中一分分曝露。 很快,眼前的那个人除了下身的白色衬裤以外再没有一丝布料遮蔽,裸 露的背脊雪白到晃眼,肩膀到腰间的曲线美好到让同为女性的我也不禁有些脸红心跳,正打算移开视线,却看到对方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的手指插进发髻中,利落地将发髻扯了下来,底下一头金色的短发映入我的眼中。 我楞住了,怪不得她从来不需要我为她梳头做发型,原来她的头发根本就是假的。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她走到床边的穿衣镜旁,仿佛在端详自己的身影,身体微微转了过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侧面。 那是一具美丽的身体,只是胸前完全没有女性的曲线。 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猛然后退,衣橱空间逼仄,脑袋磕碰到木板发出闷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中分外清晰。 我缩到衣橱深处,捂住了脸面,心中祈求“她”并没有听到。 然而,这个可笑的希望很快破灭了。 略微带着一点疲倦音色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了我的耳朵。“黛西,你还要看多久?” “她”早就察觉了我的存在?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马脚。“她”离开前是锁住房门的,但是方才我仓皇地躲进衣橱时完全忘记了将房门按原样锁上,恐怕从一进门起“她”就知道房间被人侵入了。 这已经是第二次被“她”当场抓到,在这个人面前,我总是毫无运气可言。 即使已经被揭破了,我还是没有勇气走出衣橱,反而蜷起身子,更深地躲进黑暗里。 那个人却不肯放过我,脚步声一点一点逼近。在衣橱前,那个人停住了动静,我抱住膝盖,将脸埋在胳膊中。 心脏疯狂跳动,衣橱外却迟迟没有动作,我有些疑惑又有些战战兢兢地抬起面孔,就在这时衣橱的门猛然被拉开,烛光泻进了这一方空间。 脱去了伪装,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完全是一个男子的样子,我的视线从他平坦的胸膛上一扫而过确定了这一点,在尴尬地移开头的时候却出乎意料被某样东西吸引住了。 目光完全无法移动,炽热地凝定在他身上。 “那……那是……” 我站起身,脚下被裙子绊住了,狼狈地扑到他身上,他扶住我的肩膀,呼吸近在咫尺。若是平时,我肯定尴尬地要命,但此刻我什么也顾不上了,颤抖的手指抚上了他赤 裸的右肩。 那里,烙印着一个黑色的六芒星。 “那是……那真的是……”我语无伦次。 “是的。”他这样回答。 没头没尾的问答,却让我的眼眶中迅速积蓄了泪水。 我的身体慢慢地滑落在地上,绷紧的神经在一瞬间放松了,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哭声中却分明有喜悦的意味。 他的手掌放在我的背脊上,像是一份温柔的慰藉,始终没有离开。 Chapter 11 “你的名字?真名。” “加西亚•温斯顿。” “温斯顿先生……” “你可以叫我加西亚。” “好的,加西亚,你也是从泊夫蓝来的吗?” “不,我是第二代移民,我父母是泊夫蓝人,但我出生在雾都。” “我可以问一下吗?那个六芒星是怎么来的?” “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你可以想象到一个孤儿为了维持生计能做些什么。偷窃,然后入狱,就是这样,我得到了一个六芒星。” “对不起……” “没关系,遇到你,我很高兴。一个真正的泊夫蓝人,一个真正的女巫,我已经多久没有遇到同伴了。” “是的,你知道的,对巫师的迫害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们必须小心的隐藏身份,很多时候我们擦肩而过却不知道对方是同伴,真是可惜。” 我们盘腿坐在地板上,围着蜡烛聊天,烛火只是小小的一朵,我却觉得温暖极了。 自从来到这个岛国以后,我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害怕哪一天身份被揭破,噩梦就会到来,像今天这样遇到一个同样身份的人,一起聊起属于我们的话题,这样的经历还是头一次。 就像他说的那样,同伴。是的,我们是同伴,所以什么都可以不顾忌,彻底敞开心扉。这样轻松的心情,让我觉得胸腔都被洗涤过一般,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干净通透。 我愉悦地大笑着,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尘封在记忆中许久。忽然回想起,十四岁之前,在泊夫蓝的时候,我也曾是这样畅快地大哭大笑,毫不做作。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敢袒露自己的情绪,变得优柔寡断,懦弱,胆小,变得连自己都讨厌这样的性格?答案再分明不过,是的,从离开泊夫蓝之后,离乡背井隐藏身份的生活慢慢让我变成只会逃避的家伙。 “那么,那个是怎么回事呢?”我指了指床边他脱下来的女装。 “为了生存。”他沉默了,烛光下,他的眉眼有些黯淡。 “对不起。”我小声道歉,本来还想问一下他手臂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你不需要道歉,黛西。”他抬起头,朝我笑了笑,翡翠绿的眼睛璀璨地像是被阳光照耀的森林。“跟我聊聊泊夫蓝,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但是总是会梦见它。” 对每个巫师来说,泊夫蓝就是他们的故乡,无论他们出生在哪里,泊夫蓝都是令他们魂牵梦萦的地方。那是黑暗君王沉睡的地方,君王最后的领地,也是巫师们的圣地,虽然时至今日,这片圣地已经衰弱了,不复百年前的荣耀,但只要它存在一天,就永远是维系着巫师们的精神纽带。 我向加西亚描述泊夫蓝的美丽和繁华,那些纵横整个城市的弯曲水道,那些涂金抹银的贡多拉,精力充沛的船夫们高声放歌。下雨的时候女孩子们穿着高底的木屐走过石头桥,古老的房子墙壁上爬满了被河水冲击上来的贝壳,像是一幅幅抽象画。水手们和玻璃工坊的工人们得空就聚众斗殴,倒霉鬼们接二连三地被丢进河道中,警察吹着哨子扬着警棒冲进人群做着徒劳的努力。 还有狂欢节,怎么能不提到狂欢节呢,到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喝醉了,穿着绚丽的服装,戴着华丽的面具狂欢。每个人都是朋友,不再有仇恨,也不再有悲伤,那是个被快乐和幸福充盈的节日。 我滔滔不绝,他听的认真,蜡烛一寸寸矮下去,我们却都不知疲倦。 不知过了多久,我俯倒在地板上,困顿地合上了眼睛。 朦胧中有人为我盖上毯子。“谢谢你,黛西。” 我带着微笑进入了梦乡。 —————————————————————————————— 一百年前,一位伯利恒的哲学家说过,渴求其他人的认同是人类的本能。 如今,我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来这个岛国这么多年,为了隐藏女巫身份,我从来没有对谁敞开过心扉。即使在在土伦监狱,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份,但是无论怎么样对我友好,还是有些微的忌惮埋藏在他们心底,这是人们对异类的防范。反过来说,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防范着这些在历史上曾经迫害过女巫的普通人呢。 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我总是忌惮着这个世界,每一天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现在,有一个同伴出现了,他和我有一样的经历一样的身份,他知道我的秘密而不会出卖我,我可以信任他,可以把心底的话都告诉他。 这种相互信任的关系是我自从踏足这片土地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初时,我欣喜若狂,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喜悦慢慢沉淀,转化为一种沉厚的宁静,用这种宁静的心态看出去的外界不再像以前那样可怕,我开始学会接受这个有杂音的复杂世界。 “黛西,你在想什么?” 加西亚现在正以塞西莉亚小姐的模样坐在玫瑰大剧院的私人化妆间里卸妆,他是天生的演员,当他穿上女装的时候,连知道他真面目的我都无法辨别真假。 镜子中倒映出来的那个人分明是一个带着一些刚毅棱角的美丽女人,这些刚毅的线条不但没有让人起疑,反而为“她”增添了迥异与其他女子的独特风情。 如今,他已经不会再避开我独自梳妆穿衣了,甚至还许可我帮助他。 我把卸妆油倒在化妆棉上,一点一点为他卸去浓重的舞台妆。“我在想……”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在想我真是个幸运的人。” 那对长得有些过分的睫毛在我的手掌下扇了扇,他的声线低沉到煽情。“幸运的人?一个在土伦监狱度过了最美好十一年的人竟然会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可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生活还在继续不是吗?不是每个漂泊在外的女巫都能找到同伴的,从这一点上来讲,我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我低声说,“我很感激黑暗君王能让我遇到你,加西亚。” 他什么都没有说,真是凝视着镜子中的我们。 而且……我的思绪飘远了,阿尔伯特少爷又要求我回到他身边,这已经比我奢求的多得更多了,简直让我觉得像是在做梦,这难道不是幸运的最好证明吗? 是否要答应他?我犹豫不决。换了以前的任何时候,我也许会在第一时间奔向他。可是现在不同了,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讨厌我。这样不加掩饰的残酷扼杀了我回归的自信,更何况,如今的我已经有了同伴,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和阿尔伯特少爷的残酷比较起来,我更眷恋同伴带给我的温暖。 “那次拜访怎么样了?”加西亚突然问。 “嗯?”我的动作停了停。 “上个星期,你向我请假的时候说过要去拜访以前的雇主,不是吗?一切还顺利吗?” “是的,我的确是去拜访拉斐特伯爵了,伯爵他……”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将事情和盘托出。 “对不起。”他笑了笑,“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该过问。” 那种有些落寞的表情让我觉得心有愧疚,我不该隐瞒着他的,事情本来就和他有一点关系。 “不,其实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放下化妆棉,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伯爵要求我回到伯爵府,重新为他服务。” “哦。”他沉默了。 门被扣响了,是仆役送来了红茶和糖。我接过托盘将它摆放到化妆台上,加西亚已经进入了更衣间。 “那么你的决定呢?”糖块在红茶杯内溶化的时候,我听到他的声音从更衣间内传来。 “我……我需要考虑一下。”我垂下了头低声说。其实,我是没有自信。阿尔伯特少爷真的需要我吗?如果我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却发现我对于他毫无帮助呢?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我赶出门吧,这非常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我是那样地仰慕者他,可是同时对他的信任却低到零度以下,真是矛盾的情感。 比起这个,我更害怕的是那句请求我回去的话其实是一句玩笑,也许他现在已经改变了主意。 这些天以来,他有时候会和安德烈先生一起来拜访加西亚,但是对于我的存在,他再也没有过问一句,权当没有我这个人,甚至连视线都不曾往我身边瞥一眼。 也许,那真的是一句随口的玩笑吧。我真是愚蠢,竟然还当真了。 我将脸埋在手心中。 更衣间的布帘拉开时发出轻微的嘶声,加西亚的脚步停在我身边,他的手轻轻按在我的肩膀上,那种重量感莫名地让我觉得安心。 回到公寓后,我从门房那里取来了离开期间信差送来的书信。 大部分都是加西亚的,但是其中有一封却写着我的名字。我撕开那熟识的火漆封印,从中掉落出来的是一张金色的请柬。 即使有了上一次下午茶的冲击,我还是怔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以后,我跑到加西亚的房门口敲门。“加西亚,加西亚……” “怎么了,黛西?” 我将请柬递给他,语无伦次。“怎么办?加西亚,伯爵邀请我参加化妆舞会。” Chapter 12 被我用求助眼光看着的他只是冷静扫了一下请柬。“你的想法呢?” “我的想法?”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不是吗?去或者不去,你选择哪一个呢?”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舞会。” “很好,问题解决了。你想去,对吗?” “也许……但是,加西亚,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舞会,我没有舞会的裙子和鞋子,我不会跳舞,更加不懂得舞会的规矩,我一定会出丑的。” “舞会的服装我可以借给你,舞会的时间是下个星期三晚上,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学习跳舞和舞会规矩。” 我盯着他的眼睛。“但是,我害怕。”那个充斥着贵族的环境,我从来进入过,强行挤进去只会格格不入,一定会像个傻瓜一样丢尽脸面。 他看了一眼请柬,微笑着说。“上面说偕伴同往,那么,黛西小姐,你愿不愿意我做你的舞伴?” 在台下,他并不经常笑,即使偶尔微笑也像是有些犹豫似的,先从唇线的中间漾起一点淡微的笑意,然后再慢慢传染到唇角。带些时间差的笑容却意外地有种分外绵长的错觉,格外地含情脉脉。 “非常荣幸。”被对方用那样的笑容望着的我不敢多看,低下头回答。 只要这个人在就能从他身上汲取勇气吧,还有什么值得害怕呢? 加西亚是个合格的老师,我用一周时间学会了跳华尔兹以及简单的应对礼仪。 至于舞会的服装,比我想象的容易解决。因为是化妆舞会,加西亚建议我干脆装扮成女巫,本色演出。我采纳了他的建议,并充分利用了剧院的资源,向道具师借用了一些平时闲置的戏装和化妆用具。 到了舞会的那天晚上,我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的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镜子里的我俨然成了另一个人,古典的黑色低胸鲸骨撑长裙,光裙裾就足足占了一张圆桌大小,一条宝蓝色绶带从左肩横亘到右腰,从穿街卖花女手里买来的新鲜蔷薇花鲜红欲滴,别在右边的胸口上。 脖子上挂了一串大颗大颗的假红宝石串成的项链,在烛光下看来像是真的一样,一顶长长的黑色假发盖住了原来的头发,再加上一面装饰着彩色鸟羽的银色半截面具,完完全全像是从三百年前的油画走出来的人物。 如果下巴扬地高一点,眼神加一些冷漠和不屑的话就是活脱脱的毒药夫人了,那位三百年前泊夫蓝的总督夫人直到现在都是所有巫女的憧憬对象。 三记叩门声。 有人用蜜糖和毒药混合的诱惑声线问:“夫人,我可以进来吗?” 加西亚给我的印象一直是沉稳镇定,头一次听到他用这种玩笑口吻说话,我愕然失笑,然而应允后看到的本人让我连愕笑都凝固了。 门外那个人一头火红色的长卷发,额头上缠着红色头巾,巨大的银圈耳环荡在耳上,略微动一动就折射出绚烂的银光。黑色长袍松松地用腰带捆起来,袒露半边胸膛,腰畔挂着一把鲨鱼鞘的弯刀,鞘身用水晶拼出骷髅的图案。 他今天的角色是毒药夫人的情人,那位著名的海盗船长。 几乎没有人见过这位海盗船长的真面目,无法臆断他的风采,但我想现在的加西亚即使站在真人身边也丝毫不会逊色。 “可以出发了吗?我亲爱的毒药夫人。”他的手中拿着一面鎏金半截面具,面具右眼上方斜斜飞着些云纹,有种不对称的美丽。说话间,他将面具戴在脸上,只露出嘴唇和下巴,半张脸属于真实,半张脸属于华丽,梦幻到极点。 “走吧,船长先生。”我将手递给他。 坐在马车里,我宽大的裙裾占领了几乎所有的空间,加西亚被挤到了车厢的角落里,他并没有被这种窘境困扰,凝望着车窗外的脸上有些淡淡的微笑。 “加西亚,你今天的心情好像特别好。”他的愉快感染了我,我一手支颐,侧脸看着他。“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开玩笑,感觉……很奇妙。” 他楞了一下。 “嗯,笑的次数也比平时多。是因为今晚舞会的原因吗?可是你平时从来不参加舞会,我一直以为你并不喜欢跳舞。” “是吗?”他的声音出奇地冷淡,我止住了话题,有些惊诧地望向他。可是他却偏过了头,没有迎接我的视线,线条完美的侧面全无刚才的笑意,反而有些寒意从眼睑底下升起。 一瞬间,身边的他变回了原先那个让我恐惧的“塞西莉亚小姐”,捉摸不定,神秘阴沉。 我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那句话让他一下子变了脸色,连道歉都无从谈起。 车厢内的气氛像是胶住了,没有人再开口,我咬住嘴唇低头看着双手,只有马蹄声依旧欢快清脆。 马车在伯爵府台阶前停下的时候,他恢复了原样,甚至还彬彬有礼地搀扶我下车。 我始终有些惊魂未定,趁着他将请柬交给门口侍从的时候,脱开他的手融入了人群。 “黛西!”他在身后唤我的名字,我只回头看了一眼,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那张被阻隔在鎏金面具下的脸孔格外的陌生。 他是谁呢?我有些茫然的想。 加西亚•温斯顿,我只知道他同样流着泊夫蓝的血液,同样被捕入狱,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什么呢? 对这样一个差不多全然陌生的人,百分百的信任是否愚蠢了一点? 我坐在舞会大厅的角落里,要了一杯果子酒慢慢的喝着。周围的扶手沙发里坐着无人问津的壁花小姐们,她们摇着扇子大声的抱怨大厅的拥挤,仆人们的怠慢,以此来吸引路过的绅士们的注目。 “看,那个花仙子,她的翅膀一定是绿屋夫人服饰店里的次等货,上面的水晶星星都掉了好几颗。” “你瞧那个吸血鬼,他嘴边的血是番茄酱吗?太恶心了,亏他想得出来。” “谁能告诉我那该死的烟囱今年有没有疏通过,壁炉里的烟都往这里涌,我的衣服!” “嘘,轻一点,亲爱的们,你们会扫了可怜的主人的兴致。没有女主人的宴会,哦,天呐,真是一场灾难。” 哄堂大笑。 “我们亲爱的鳏夫伯爵没有为这座漂亮的大宅子再找一位女主人的意愿吗?单身汉的生活真是太令人遗憾了,尤其是一个富有的单身汉。” “说不定……他不是从泊夫蓝带来了一个女孩嘛,听说为了那个女孩,伯爵几乎把绿屋夫人服饰店和埃里克珠宝店搬空了,只为了博得美人一笑。” 一位将脸刷的惨白,穿着夸张竖领古董裙的“童贞女王”冷笑。“你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会娶她吧,没有听说关于这个女孩的最新传言吗?” 自从拉斐特伯爵将那个少女带回泊夫蓝后,雾都上流社会里风传过两个关于她身份的流言,情妇版本和私生女版本都有过为数不少的拥趸,但是现下流行的传言出自被拉斐特伯爵解雇的前仆人之口。 壁花小姐们兴奋地将头凑到一起,聆听童贞女王故作神秘的私语。 “据说,拉斐特伯爵的那个怪癖又发作了。过世的伯爵夫人曾极力想阻止丈夫见不得人的嗜好,当初有一些成效,但现在看来……”她耸耸肩膀。“又复发了。” “这么说……” 童贞女王合起小巧的象牙扇子,重重扣击掌心,颇有些一锤定音的气势。“可怜的孩子,她还不知道自己只是那个怪癖的牺牲者,伯爵现在有多宠爱她,将来就有多憎恶她,这是有先例的啊。” 她们说的那些我都无法理解,我只知道我已经无法再忍受那些聒噪的声音,必须赶在她们将抨击的目光转到我身上之前离开这里。 这时,一位绅士先生前来邀请我。“美丽的小姐,您今天的角色一定是毒药夫人,不知我是否有那份荣幸请您跳支舞?” 他穿着蓝色镶红边百褶裙,下巴上粘着络腮大胡子,十个指头上戴了十一只宝石戒指,看上去他的装扮目标是神秘富有的波斯波利斯王子。 在壁花小姐们杀人的目光中,我连忙将手递给他,一同踏入了舞池。 在一支舞的时间里,这位“王子殿下”不停地跟我讲述最近那起连环杀人案的最近进展,从警察局长在陛下面前立下的破案宣言讲起,一直讲到杀人事件导致东区的妓女们都缩短了营业时间。 我既厌倦又恶心,心不在焉地左右环视。 壁炉旁的一个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名死神,他穿着黑色的斗篷,手中拄着一把锋利的长柄镰刀,露在外面的手部和颈部肌肤都涂成了可怖的惨白色。 和大多数人不同,他没有戴只遮住上半部分面孔的半截面具,而是罩上了一张只露出一对眼睛的乌金全面具,面具左边眼眶下一滴银色的眼泪长长地垂下泪痕,像是将心口上惊心动魄的伤痕展露给旁人看。 为什么留意他?我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直觉,也许是因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又或许是因为有人说过,他永远地将丧服穿在心上。 死神觉察到了我的视线,他拨开人群向我走来。 我想起同一个人说过,我的目光里老老实实的写着我的情感,辨识度实在太高。 这次是再次印证这个评价吗?我窘迫地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对不起。”小声的道歉后,我离开波斯波利斯王子,向着和死神的相反的方向落荒而逃。 然而,我不能欺骗自己,胸口中跳动的除了窘迫以外还有期待。这种期待让我仅仅逃了几步就停了下来,转身面对他。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一点一点缩小,我的右手无意识地攥住胸口的蔷薇,仿佛只有紧握它才能拯救疯狂跳动的心脏。 突然,一个小巧的身影插了进来,制止了死神的前行。 是那个蕾丝少女,她还是和观剧的那天一样,穿着全套的蕾丝裙和飘着面纱的宽檐帽子。她扯住死神的袖子,看不到她的容貌,但从激动的举止来看,她非常愤怒。 死神弯下腰,轻声安抚她,但这却使得少女更加愤怒。有几次,她指着我的方向说着什么。 最后,少女像是失去了耐心,她跺了跺脚,转身朝大厅的门口跑去。 这一次,死神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他匆忙地追着少女的身影离去,连一个抱歉的眼神都没有留下。 我站在那里,有些恍惚地松开手心,血红色的花瓣簌簌地落在脚边,像是某些破碎掉的东西。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舞会大厅,不小心迷了路,每一扇落地窗都是那么相似,我推开其中一扇,看到的并不是出口,而是一块陌生的庭院,高高的台阶一直延伸到底下,一池喷泉挥洒着水珠。 这里安静到没有仆人可以问路,我将头倚靠在落地窗上,低低叹了一口气。 “黛西。”尖细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 “是谁?”我抬起头,环视周围。 月光如瀑,喷泉旁坐着一个小小的少女,她双手支在身后,一双腿悠闲的晃荡着。 是她。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她欢喜地大笑,笑声回荡在被黑暗笼罩的庭院里,有种可怖的意味。 “我知道你的身份,黛西•格雷。”她细声细气地说。“你骗不过我,你是禁咒女巫。” 最后四个字落在我的耳朵中,像是夏日里的惊雷,劈去了我所有的神智。 “泊夫蓝的那帮饭桶怎么会让你逃出来,你可是禁咒女巫啊,所有女巫中最邪恶的一种。”那恶意的声音半点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我四肢冰冷,连口唇之间都像是罩上了一层寒冰。 “你想知道,嗯?”少女跳下地,一只手掀住帽纱,“那么你就好好看着,好好看看我的脸。” 我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将她的每一个动作刻录在眼底。 那只手仿佛刻意地折磨我,以极慢的动作一点一点揭开帽纱。 月光太过明亮,我几乎可以看到那张脸…… 突然间,有谁在我身后推了一把,那么大力,我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倾倒。 在从台阶上滚落的那一瞬间,我隐约看到有个影子在背后的黑暗中一闪而过。 耳边最后听到的,是少女幸灾乐祸的笑声。 Chapter 13 人们常说梦境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心。 那么我的心呢? 灰色的石头房子上攀爬着小朵的蔷薇花,粉嘟嘟的花朵娇嫩到风一吹就散了,漂在河水里和我的影子相伴。 “黛西,黛西,你在发什么呆?再不赶快的话上课就要迟到了哦。”同学们噼里啪啦跑过石桥,巫师学校的黑色斗篷像一只巨大的翅膀披展在身后。 坩埚中的墨绿色药剂咕嘟咕嘟沸腾着,教室中飘荡着难闻的气味,有人笑嘻嘻地问我:“黛西,等我长大了,我要去伯利恒找一块沼泽隐居起来炼金。你呢,你想去哪里呢?” “笨蛋,你难道不知道黛西是禁咒女巫吗?根据《禁咒女巫管理法案》,她哪里都不能去。” “可是黛西和传说里那些恐怖的禁咒女巫不一样啊,仅仅因为血统就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不是太可怜了吗?” 话语声逐渐淡去。 然后是奶奶抱着黑猫在码头散步的画面,夕阳拖长了她的影子,路过的码头工人,商人,水手们纷纷向她脱帽致敬。 她苍老的声音浮动在昏黄的阳光中。“黛西,你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尊敬我吗?和我的年龄或者巫术的强大与否无关,他们向我致敬是因为我为泊夫蓝做出了贡献。我从来没有使用过我的血统赋予我的能力,我从来没有跨出过泊夫蓝一步,这就是我为泊夫蓝做出的贡献。” 奶奶温煦平静的面容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血泊。 我坐在污血中干呕,身边的那个人已经没有气息。 眼泪在此刻变得如此廉价,流得再多也无法洗净沾满血腥的双手。 这就是纵容自己欲望的后果,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够克制住,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抵制诱惑,如果…… 悔恨也无法挽回这一切,埋藏在我血统中的邪恶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牙齿。 “啊!”惊叫声划破了死亡留下的寂静,门口那个无意间闯入的女仆踉跄后退,“来人啊,黛西……黛西,她杀人了!” 啊,结束了,我这样对自己说。疲惫和宁静像一匹厚重柔软的天鹅绒将我的四肢百骸紧紧卷缠,那是我为自己的心准备的裹尸布。 “黛西。” 视线一片模糊,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拨开虚无的梦境出现在眼前,清晰地有如现实。 我吃力地眨了眨眼,头痛像一把锯子毫不留情地锯着我的大脑,也让我成功地清醒过来。“您是……爱德华医生。” 面前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慈祥中年人是拉斐特伯爵家的家庭医生,除了额头上多了几条抬头纹,鬓角多了几缕银丝以外,他和十一年前并无不同。 “医生,我怎么在这里?”我扶着额头坐起身,意识渐渐回到身体中,之前发生的事情清晰地像是发生在前一秒。 那个将我推下台阶的黑影,以及无法判断其目的的神秘少女交替掠过我的脑海。 是谁?到底是谁那么仇恨我,到了要将我置之死地的地步?毫无头绪的思索牵引起额头的伤口,我呻吟着抱住了脑袋。 “你从庭院的台阶上摔下去了,黛西,伯爵很担心你。” “现在几点了,医生,舞会呢?”我拉住医生的袖子,紧张地问。 医生翻开镀金怀表。“快凌晨两点了,舞会马上要结束了,伯爵正在送客。” “我该回去了。”我从贵妃椅上站起来,除了额头上的磕碰以外,身上其他地方并没有受伤。 “伯爵吩咐过让你今天在这里休息,我也认为应该这样做,黛西,你现在是个病人,不能太过劳累。” 被医生轻轻按住肩膀,我的心情变得有些焦躁。加西亚……我任性地将他丢在舞会上,到舞会结束他还是找不到我,他心中会有什么感受呢,愤怒还是失望?我不敢去想象。 “对不起,医生,我必须回去。” “你是在担心你的男伴吗?放心,他早就回去了。”门口的柚木地板上不知从何时印上了一个黑影,语声冷冷。 “阿尔伯特少爷……” “伯爵。” 他还没有卸下化妆舞会的装束,黑色斗篷盖住了全身,乌银面具上那一条泪痕不再是一道情伤的证明,而是变成了刀锋的反光,凌厉雪亮。 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悦气息如同一只强势的手,以不容许反抗的气势将我按回贵妃椅。 看到这个顺从的动作,他似乎有些满意,走到我面前,弯下了腰。 “黛西。”他的左手放在我的身侧,手臂和身体不经意地环成一个半圆将我圈起来,超出礼貌距离的亲密空间内都是属于他的气息。“留下来,你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养病,塞西莉亚小姐那里我会派人为你去告假。” 近乎暧昧的沉声低语,他的右手扣住面具将之摘了下来,我所熟悉和仰慕的英俊面孔近到快要触礁。 我窘迫地扭开脸,双手攥成拳又无力地松开。 无法反抗……在他面前我根本无法反抗,意识到这一点的我瞬间失去了坚持的支撑点。 “是。”我木然地点头。 一个星期后,我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了,所谓的养病只是一个借口。 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身体也很健康完全没有任何的伤痛,可是从女仆到爱德华医生都嘱咐我呆在卧室好好休息,连花园都不允许我踏足。 我尝试请求见阿尔伯特少爷一面,得到的答复是伯爵外出未归,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最后我都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这天早上,女仆突然告知我有客人来拜访,一张印着塞西莉亚小姐名字的名片静静地躺在女仆端来的托盘上。 我惊喜到连头发都没有梳好就快步赶到了起居室。 雾都知名的女演员坐在扶手沙发上啜饮红茶,侧脸精致,举止优雅。看到我进来,“她”放下茶杯站起了身。 女仆退了出去,室内只有我们两个人。 “加……”刚要唤出他的名字,身体突然被大力拉了过去,我被他牢牢地揽进了怀中。 他手臂的气力大得惊人,我动弹不得,脸颊被迫埋在他的颈窝中,肌肤和肌肤相挨的地方有些发烫,薄荷叶和别的什么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冲上鼻端,我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嘴唇无意地擦过他的耳垂,温软的触感吓得我不敢再动。 “嘘,别说话,有人在监视这里。”他低声说,也许因为距离太近,呼吸轻微地拂过我的后颈,像是一根羽毛温柔过境。 听到他的告诫,我疑惑地环视起居室,没有人躲在这里,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缝下也并没有人影。 “墙上的画。”他轻声提醒我。 起居室的墙壁上挂着三幅古老的肖像画,都是拉斐特家的祖先,正中一幅上画的是那位跟随狮心王讨伐波斯波利斯异教徒的瓦尔斯•德•拉斐特伯爵,这位手持宝剑骑在骏马上的威武骑士格外生动,尤其是眼睛。 眼睛……我仔细端详,那不是油彩画出的眼睛,而是一双真正的活动的眼睛,它正隐藏在那位祖先的身后窥视着这里。 我想起关于上流社会的传说,那些偷听的伎俩中最流行的一种就是在油画上设置一个窥视小孔。 “别紧张,转过身体背对画像,别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嘴型,尽量小声说话。” 听到加西亚的话,我转过身,和他一起并排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墙上的窥视孔。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像我这样一个人身上到底有什么是他们想要得到的。 我轻轻扯住加西亚的衣服,露出心力交瘁的表情。“加西亚,幸好你来了。” 带着求和意味的话并没有得到他的原谅,反而让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凝成一块冰冷的宝石。 他抿住嘴唇,半晌后才冷淡地说:“我以为你并不愿意再看到我。” “对不起。”我低下头,小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后悔那天的行为,仔细想想,那简直是狼狈的逃跑,我害怕他的异常举止,却不去弄清楚症状,选择了最没出息的落跑,企图将问题丢到一边自生自灭。全然没有想过,这样任性的行为不但无益于解决问题,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成为致使两人关系恶化的催化剂。 遇到问题就立马转头逃避,这似乎已经成为了我处事的唯一方法。 “对不起,加西亚。”我将脸低得更深,不知道除了道歉以外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得到他的原谅。在这个疑窦重生的伯爵府,唯有他才可以让我觉得稍稍心安。 他是我的同伴,我的盟友。 “道歉的话说一遍就足够。”一贯的沉稳语气中掺进了些微的严厉,我不安地看向他,那张脸上却不像语气那样布满寒霜,眉间甚至有一丝担忧。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突然将脸侧到一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能待得太久,今天只是来探望你的病情。” “你……你不能带我走吗?” “可以,但在走出大门之前起码会有二十个仆人拦住我们。”他低声说,“早在伯爵通知我,你因为摔伤而不得不暂住拉斐特家的时候,我就有些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今天的情况更确定了我的想法,黛西……” 他看着我的眼睛。“你对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无所知吗?” 我茫然。 是啊,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仆啊。 难道……我的指甲抠进了掌心,难道阿尔伯特少爷知道了我的身份? 十一年前在我受审的时候就暴露了女巫的身份,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但是,他知不知道我是一名禁咒女巫呢? 月夜下,那个被蕾丝包裹的少女的笑声犹然在耳,她会不会告诉他? 我犹疑的表情没有逃过加西亚的眼睛,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开口。 空气中紧绷着一根弦,像是一场考验,考验我对他的信任度。 “加西亚,”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是一名禁咒女巫,伯爵可能知道了这一点。” 我不敢看他,任何一个巫师都知道禁咒女巫这四个字的含义。 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颤抖的指尖突然被握住了,他低下身在我耳边说:“我会救你出去的,但不是现在。你不是一个人,记住,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去厨房找一个叫塔维的送牛奶的男孩,他会帮助你的。” 温暖的声音,没有厌恶和恐惧。 “谢谢。”轻声这么感谢的时候,我感到那交缠的十指更紧了几分,像是要给予我鼓舞。 短暂的会面到这里就结束了,我送别了他,和会面之前的区别是,我的心中有了希望,知道有那么一个人站在我的身后,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Chapter 14 眼睛被绸带蒙住了,无法视物的漆黑让人生出一些无措感。 “这样……也是伯爵的吩咐吗?”我不习惯地摸了摸绸带,手立刻被人捉住了,耳边是女仆的笑声。 “是的,伯爵叮嘱过一定要将黛西小姐的眼睛蒙住再带到那个地方去。请稍微忍耐一下,到了那里就可以解开了。” 声音里听不出恶意,我顺从地任由她牵着我向着未知的前方走去,双足陷在松软的地毯中,因为双眼被蒙而衍生的不安更为清晰起来。 那个将我推下台阶的人现在哪里呢,一次没有得手,他会不会潜伏在黑暗里,趁我没有防备的时候再次出手? 想到这里,我挣扎了一下,勉强笑着说:“请帮我解开绸带吧,这样真的不太舒服。” “不可以,请不要让我为难。”对方的速度突然快了一些,我几乎是在被拉扯着走。 怎么回事,是生气了吗?手臂上突然一痛,大概是被陈设在走廊旁的装饰物刮伤了。 “要上楼梯了,请小心。” 踉跄着走上楼梯,突如其来的,那只牵引我的手松开了,失去支撑力的我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啊!” 身体坠入了一个怀抱中,一只有力的胳膊扶住了我的腰。 “谢谢。”惊魂初定的我连忙道谢,但是对方却没有出声,只是拉住我的手腕继续上楼。 我感觉到了异样,从手上传来的力道比之前大的多,分明不是之前的女仆。 “是谁?”没有得到回答,我企图扯开脑后的绸带结子,但那是一个死结,一时之间根本无法解开。 “你到底是谁?不回答的话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我抗拒地收回被捉住的手,但这点程度的抵抗只是让对方更加大了力道,疼痛迅速抵达肌骨深处。 “黛西。”那人用特权阶级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口吻开腔,“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像是猎狐节上被猎狗追捕的狐狸,惊恐地缩成一团。” 绸带被扯开,乍现的光明中站着阿尔伯特少爷,他琥珀色的眼睛深处隐没着一丝淡微的轻蔑。 他松开我的手腕,耸耸肩。“这只是一个玩笑,可是你的反应真是无趣。” 只是一个玩笑……吗?我握着手腕上的青紫痕迹心想。 “到了,就是这里。”他指着面前的一扇紧闭的门,“来,念一声咒语,门就会打开了。”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不是女巫吗,难道没有学过能让门打开的咒语吗?”他的脸上分明有一些戏谑。 这又是一个玩笑吗?我突然能够理解被猎犬玩弄的狐狸的心情了。 没有得到我的接茬,阿尔伯特少爷索然无味地笑了笑。“黛西,你的专长就是叫人扫兴吗?” 他握住门上的球形镀金门把,轻轻一转,那扇据说需要咒语才能打开的门就被推开了。 门内的景象,让我怀疑真的被人念过什么咒语。 “这……这是?” 阿尔伯特少爷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一周的时间稍微紧张了些,但好歹完成了。” 房间的窗户都用黑色的天鹅绒窗帘遮蔽起来了,阳光无法侵入,只有桌上的风灯提供着亮度不高的光明。 一只巨大的坩埚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一的空间,旁边的橡木长桌上整整齐齐的码着各种形状的试管、药剂瓶、天枰以及其他巫术用具。墙壁四周竖着一圈木架子,一面是用福尔马林浸泡的动物标本,一面是盛放在密封容器里的草药,最后的那一面则摆满了古老的羊皮书籍。 这是每个巫师都渴望拥有的实验室。 “从今天起,这里就属于你了。” “为什么?” “你要拒绝吗?” “不,我是说……阿尔伯特少爷,您为什么特意去做这些事?”难怪这一周来都见不到他,原来是为了这个房间的改建而忙碌吗?可是,从来不为别人的事情而上心的阿尔伯特少爷为什么会去做这样的事情呢? “这是诚意。” “……?” “我说过,希望你能留下来。可是,你总是在怀疑,一副神魂不定的样子,我想大概是我没有表示出诚意吧。”他这样说。 就一份表现诚意的礼物而言,它实在太贵重了点。 “另外,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会有人阻挡你。” “咦?” “之前是因为不想被你发现这个正在建设中的房间,才不允许你走出卧室,但是现在没有必要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哪怕是离开拉斐特伯爵府。” 是这样吗?为了给我惊喜才会禁止我离开,我却误以为是软禁。 “那么,黛西……”他低下头看着我,薄情的嘴唇微微上扬。“可以稍微信任我一点了吗?” 我坐在橡木长桌前,从墨水瓶中抽出一枝鹅毛笔,沉吟了一会儿,在印有绯樱的信纸上落笔。 这封信是写给加西亚的,我把刚才和阿尔伯特少爷的对话写进信里,告知他形势已经变化,我已经不再是被限制自由的人了。 “虽然伯爵允许我离开伯爵府,但是我还是决定留下来。 “他刚才问我能不能信任他一点,我这才发现从头到尾我都对他存在着戒备之心。这种不信任可能来源于我对少年时代的他的印象,但是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他已经不是那个无情高傲的阿尔伯特少爷了,也许是玛格丽特小姐的死让他改变了许多。 “不管怎么样,他请求我留下,我说不出拒绝他的话。而且,我怀疑之前在舞会上碰到的奇怪少女还在伯爵府里,我很想知道和她谈一谈,也许她看到了那天推我下台阶的那个人。” 笔尖顿了顿,其实那些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希望能留在他身边,呼吸有他气息的空气。 这是一次冒险,我心中非常明白。但为了那个人,我愿意冒一次险。 加西亚,你一定会理解的吧。 我将信纸折了两折,放在口袋里。 呼唤仆人的银质手铃就放在桌角,我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做法。 并非是不信任拉斐特家的信差,而是我想去厨房看看加西亚所说的那个送牛奶的男孩。 大概阿尔伯特少爷已经跟仆役们说过任由我自由走动的事情了,一路上都没有人对我的行踪提出异议。 穿过厨房外那条挂满常春藤的阴暗走廊时,我突然听到争吵的声音。 “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为什么,不合理的制度早就该修改不是吗?霍特先生也同意了。” “霍特先生作为管家的确有这个权利,但这个制度是当时夫人同意的。” “说什么夫人同意的,其实这个制度根本就是玛蒂尔德安德森那个女人一手制定的吧,现在玛蒂尔德都……” “够了,提起那个女人做什么,反正即使霍特先生同意,在没有经过伯爵首肯之前绝对不能更改。” 门外的我听得一头雾水,玛蒂尔德是谁?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人,有可能是婚后伯爵夫人带来的侍女之类的人物吧。 不过,那些家务事跟我无关,没有理会的必要,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塔维,将信交给他。时间已经不早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离开。 争吵终于告一段落,厨房的仆人们四散开处理自己的工作,我趁乱走进厨房,装作找东西的样子扫视室内,但很快有人认出了我。 “黛西小姐,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正在腌制羊排的主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些诧异地问我。 当年经常拍着我的肩膀叫我小黛西的主厨现在改口尊称我为黛西小姐,对此,我稍稍有些消化不良。还好,早就编好的借口没有因为大脑的停顿而延迟出口。 “嗯,我来找杯牛奶喝,我记得牛奶一向是九点以前就送来了吧。” “这种事情您可以打铃叫女仆来做。” 我垂下眼睛,苦笑。“我自己就是女仆,有什么立场使唤别人呢。” 短暂的冷场。 “珍妮,给黛西小姐倒杯牛奶。”主厨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我。 最后一层客套的面纱都被撕了下来,无论是我还是主厨都有些无法面对对方。 被点到名的厨娘是我没有见过的新人,约莫三四十岁,一张被艰难生活磨砺地沧桑麻木的脸孔,过分圆硕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以价格便宜而热量高的土豆为主食的后果。 “给,黛西小姐。”一杯牛奶送到了我的手上,她朝我笑了笑,出乎意料的有些温柔的色彩。 厨房里并没有疑似塔维的人物,我有些失望地端着牛奶退出了厨房。 回去的路上,我攥紧了口袋中的信纸,有些心不在焉地心想明天一定要早一些来,把信交给塔维。 等等,塔维?这个名字有一些耳熟。 我停住了脚步,在记忆中翻找着关于这个名字的痕迹。 长廊上挂下的常春藤叶子簌簌作响,夹杂其中的声音不仔细听的话很容易被忽略。 “喂,黛西小姐。” 长廊外那一丛香槟玫瑰中突然钻出一个少年来,他在鸭舌帽下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好慢啊,黛西小姐,害得我在这里蹲了半天。” 我瞪着他足足三四秒钟,终于认了出来。 “啊,塔维,那个时候的报童。”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安德烈先生的时候,他从街上找了一个名叫塔维的报童为他送信,记忆中报童的影像和眼前的少年重叠起来,分毫无差。 “卖报只是我的兼职之一,黛西小姐。”他恭谨地脱下帽子,行了一个礼,“现在我受雇于塞西莉亚小姐,您有什么信件要送给我的雇主吗?我可是经验老到的信差哦,绝对可以信任。” 少年露出雪白牙齿的笑容在阳光下分外明亮。 经历过厨房里尴尬的一幕后,少年毫不做作的笑脸让我的心情豁然开朗。 “那么,麻烦你了。” Chapter 15 第二天早上,我在香槟玫瑰那里等到了送完牛奶的塔维,他将加西亚的回信交给了我。 坐在专属于我的实验室里,在风灯的火苗上烤软了火漆,我打开信,偌大一张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知道了。” 我把信纸翻来覆去地看,透过烛火研究,还是没有找到其他隐藏的字句。那么,他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句冷淡的“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对于我的做法不赞成?生气了吗?还是单纯的没有其他的事情要交代? 猜测加西亚的用意是非常徒劳的事情,自从认识以来,我就从来没有猜对过他的心思。 所以,我叹了口气,决定暂时把这个问题置之脑后。 信纸在手中被火苗吞噬成灰,灰烬飘洒在昂贵的羊毛织金地毯上,我可悲的女仆本能顿时发作,立刻蹲在地上将灰烬打扫到垃圾篓中。 我的手攀在墙壁旁的木架子上,蹲着身子捡完了最后一片漏网的灰烬,正要起身,突然留意到最后一层架子上有几个不一样的瓶子。 之所以留意到不一样,不单是因为它们的形状要比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小上一些,还因为瓶子上的标签陈旧斑驳,不大像是新置办的样子。 我好奇地拿起那些瓶子,辨认着标签上的字母。 那是作为配置魔药时辅助药剂的发光粉和分离剂,在泊夫蓝任何一家魔药店都可以买得到,阿尔伯特少爷刚从泊夫蓝回来,也许是从那里买回来的。但是标签这么陈旧,怎么都不像是新买的。 我拔开瓶盖,拈了一点粉末闻了闻。 这不是那种大批量生产的普通魔药店货色,里面参杂了某些特殊的东西,马钱子?五月的青苔?或许还有一些蜥蜴的粪便。这可能是某个巫师的私人改良配方,绝对不会对外出售。 我拿起最后一个黑色的小瓶子,标签上的名词让我呆了呆,回过神后,我第一时间扑到桌边打开了巫典。 翻到魔药一章,我的手指顺着书页下滑。 找到了! 留影粉,高等级难度的魔药,能够重现之前曾经发生过的一部分影像。 这种程度的魔药基本不会在魔药店出售,因为原料稀缺,配置繁琐,需求又极其少,更重要的是越是复杂的魔药越是凝聚了巫师的智慧和经验,能配置这种魔药的高级巫师绝对不会希望自家的制药秘方外泄。 不是买来的吗?那么,它们到底是怎么会到这个架子上的? 我将瓶子翻过来,瓶底铭刻着小小的两个字母——MA,看上去像是个人名的缩写。 这看似是条线索,但想从这一点推测出什么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名字缩写为MA的人实在太多了。 比如当年的玛格丽特小姐,她就经常使用玛格丽特奥斯汀(Margaret Austen)的缩写MA,她的手帕上绣着的就是这两个字母。 另外……我突然想起昨天在厨房里听来的那个名字,玛蒂尔德安德森(Mathilde Anderson),它的缩写也是MA。 所以说仅仅从这两个字母中推测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是完全不可能的,我放弃了深入思考下去的想法。 虽然心中重重迷惑,但比起对制药者身份的猜测,我对于这瓶魔药本身的兴趣更大一些,自从离开泊夫蓝来到这个巫术荒漠的岛国以后,这是我第一次亲身接触到高等级魔药,而不是通过书本阅读那些艰涩难懂的条文解释。 我满怀欣喜地将留影粉拈了一点在试管里,企图分析其中的成分,然后自己动手配置。 架子上的原料很充足,巫典上有简单的配置步骤,手上又有现成的成品,从理论上来看配置一份留影粉基本上是不存在问题的。 但是,失败了十七次之后,蹲在坩埚前灰头土脸的我终于意识到留影粉之所以被归纳进高级魔药一栏里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对于我这个十四岁就脱离正规巫术学习,靠着在土伦监狱里一点草药配置经验就妄图挑战它的蹩脚女巫来说,能成功的话简直可以归入不可思议事件簿。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念当年在巫师学校学习的时光,如果一直接受那种正规巫术教育的话,我说不定已经得到卒业证书了,而不是现在这副连个最基本的飘浮术都没有办法使用的末流女巫。 不,也许连末流的女巫都算不上,现在的我除了会配置一些基本的草药以外根本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真是可悲啊。 这样想着,我对于这个能配置高级魔药的MA就越发敬佩,握着那瓶留影粉爱不释手,离开实验室的时候都舍不得放下,顺手就放在了口袋中。 在留影粉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走出实验室时已经入夜,我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脚步声被厚软的波斯波利斯地毯吸收,四周越发寂静。 走过拐角的时候,身后传来低微的笑声,我自然地朝后望去。 一顶帽子飘过视线的边缘,倏然不见。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缀满玫瑰飘拂着帽纱的帽子实在太独特,仅用一眼就可以断定它的主人的身份。 她果然在伯爵府里,我毅然转身追去。 “请等一下!” 一定要找到她,那个时候在庭院里,她就站在我的对面,很有可能看到了那个推我下去的人。而且……她和阿尔伯特少爷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这个疑问久久埋藏在心底,远比前一个问题更让我在意。 回应我的是一阵飘忽的笑声,犹如一根幼细的游丝,牵引着我的脚步。 那个披满蕾丝的身影在两楼的走廊尽头失去了踪迹,我站在她消失的地方,望着面前的那扇门。 难道她躲进了这个房间?我迟疑着,尝试拧了拧门把手。 没有动静,这扇门是紧锁着的。 我退后了一步,环视四周,忽然发现这扇门和旁边的并不相同。 花梨木制成的门上有一些龟裂的痕迹,门扇的四周蔓延着浅淡的黑色,像是被火焰舔舐过,门缝底下的地毯也有不同程度的烧焦痕迹。 这扇门曾经被从内部延伸出来的火舌炙烧过,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破损到这种境地的门扇为什么还不更换呢? 像拉斐特伯爵府这样延绵数百年的老牌贵族家庭对每个细节都非常讲究,能够允许这种破坏府邸形象的门存在本身就是非常不合理的事情。 探究的心思占据了上风,我从头发上拔下了一根发夹,捅进门锁里。 门开了。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片火灾过后的景象,以正中的床为圆心,火焰肆虐后的痕迹向四周辐射开来。最中心的床已经是一块巨大的黑炭,靠近它的地毯窗帘家具也成为了焦炭中的一份子,只有靠近墙壁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些卷翘的地板没有受到荼毒。 被这副火后的景象所震撼的我情不自禁向前迈了一步,刚刚进入房间,身后突然传来咔哒一声,那扇门竟然自动的关上了。 怎么回事?我拉了拉门,无法打开,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喂,开门,是你吗?开门。”我的心中掠过那个蕾丝少女的身影,双手敲击着门板,但是门外再无声息。 我试图用发夹开锁,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招好像失效了。我用尽了从土伦监狱里学来的开锁手法,可是门锁始终捍卫着它的职责。 我被关起来了! 这个认知一下子进入我的大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后,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阿尔伯特少爷发现我不见了以后一定会来找我的,拉斐特府虽然大,但是动员所有仆人的话不用多久就可以找到我,所以完全不用担心。 想明白这一点后,心中的一点惊慌立刻就消失了,我甚至有心情探究起这个房间了。 我踩着咔哒作响的焦炭走到房间正中心的那张床边,在火宅之前那一定是一张非常华贵的床吧,但是现在只剩下一团勉强可以辨认形状的黑炭。 从这些痕迹来看,火灾是很久以前发生的吧,但是为什么不清理一下呢?就算不重新修缮,总该把这些垃圾清除出去吧,像现在这样用门锁一锁了之是为了什么,不大像是拉斐特府的完美作风。 我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事情,转身的时候裙子被一块金属条勾住了,我一时没有发现,向前走了两步。顿时,裙子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放在裙子口袋里的留影粉掉在了地上。冲击力使得瓶塞噗一声跳开,留影粉的粉末倒出了一些。 “哎呀,糟糕。”看到珍贵的高级魔药倒在地上,我心疼地惊呼了一声。 我捡起了瓶子,瓶子里只剩下半瓶粉末了,那些遗落的留影粉飘进了黑炭的罅隙中,根本别想把它们聚拢起来。 我哀叹着,也只得认命。 那可恶的瓶塞滚到了床底下去,我趴在地上往那一团焦炭的深处探取。 幸好瓶塞滚得不算很深,手轻轻一探就摸到了。 等等,除了瓶塞以外,好像还摸到了其他东西。 我疑惑地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看着手中的那样东西。 掌心中,一粒滚圆在月色下散发着微弱的光泽。 那是……一颗牙齿。 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那是人类的臼齿。 这个房间里一定发生过非常可怕的事情。 突然间,我想起方才飘落的留影粉…… 不好! 我惊慌失措地丢掉那粒牙齿,奔到门边,死命地拽着门把手。“外面有人吗?开门,快开门!” 可是,已经太晚了,留影粉开始发挥它的魔力了。 热,好热,房间里的温度骤然升高,然后呼喇一声,火焰在我的眼前窜了起来,整个房间被橙黄色的焦热火光所笼罩,黑色的浓烟像是死神的衣裾一样席卷而来。 我趴在地上被浓烟呛得爬不起身。 怎么回事?!明明是幻影而已,怎么那些烟像真的一样呛进咽喉。 难道真的像巫典上写的那样,越是制作精良的留影粉越可以将过去的事件模拟得跟真实的一样,甚至可以让使用者的身体都做出自然反应。 也就是说,这些烟虽然不是真的,但因为太过逼真可以让我的身体产生被呛到的反应。 换而言之,如果我被火烧到了,即使火并不是真实的,但那种疼痛感一分也不会减少。最后,我甚至会因为这不真实的火而产生死亡的错觉,全身的神经会条件反射地做出反应……我真的会因此而死亡。 太可怕了。 我掩住口鼻,用力地撼动着身后的那扇门,但它的岿然不动让我绝望了。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被浓烟呛得神智迷糊的时候,突然一记凄惨的尖叫唤醒了我。 “救我,救我!” 我迷迷糊糊地朝火焰的深处看去,一张盖满华丽丝绸寝具的高床上,一个穿着睡衣的金发少女向我伸出手,她表情凄厉,被床边的火焰围住,连金发上都腾起了火苗。 她拥有一张肖似玛格丽特小姐的脸。 这是房间过去的记忆,少女早就死亡,现在我看到的只是一点残影。 但是明知这是不真实的幻想,亲身面对着一个即将被火焰吞没的人,我心中的悲凉和震撼远远不是几句话可以形容的。 “阿尔伯特,救我,救我啊!”少女眼泪纵横,明知死亡在前,声音哀厉尖细地如同一根针。 “为什么会这样!你明明说过的……明明说过爱我的,即使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阿尔伯特!”高床四角的帷幔经受不住火焰的炙烤,燃烧着坍塌了下来,掩埋了少女娇小的身影。 “啊!”从濒临死亡的人嘴里发出的最后一声尖叫,那是地狱的叩门声。 我捂住耳朵蜷缩在地上。 眼泪流了下来,却不是为了身在浓烟中不知还能存活多久的自己。 “可怜的孩子,她还不知道自己只是那个怪癖的牺牲者,伯爵现在有多宠爱她,将来就有多憎恶她,这是有先例的啊。” 舞会上,那位壁花小姐的话在耳际翻滚。 这就是得到你的爱的代价吗,阿尔伯特少爷? 爱得越深,憎恶就越深,所以最后必须以生命作为抵偿。 门巨震了一下,突然被谁撞开了,木屑横飞。 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浓烟中,他朝我弯下腰。 我看到了那张英俊得有如神祇的脸,被黑色的浓烟卷挟着,沾染上邪恶的诱惑。 “不!”我尖叫着打开他试图搀扶我的手。 但那双手完全不允许我的拒绝,牢牢钳制着我的胳膊。 我跄踉地被他半拖起身,绝望中猛地扭头咬住他的手,趁着一时间松开的机会,我决绝地跳入了火焰中。 那是恶魔啊,必须离开他,哪怕以死亡来逃离。迷糊中,仿佛有个声音这样对我说。 Chapter 16 “她怎么样,医生?” “身体很健康,但是精神上受了很大刺激。我不明白,那个房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了她?” “幻觉。”冷静淡澈的声音。 不,那并不是幻觉,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一个年轻生命的消失,就上演在我的面前。愤怒和悲凉这两种情感交杂冲进心肺,昏迷的身躯在呻吟之后逐渐清醒了过来。 张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那个双手优雅搭桥的男子。 “醒了吗?”他微笑着俯下身,撸去我脸颊上的一缕发丝,指尖冰冷,与肌肤相触的刹那,我惊惶地往反方向缩了缩,拒绝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他的指尖停在空中,半晌后才缩回。 “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好转了,告诉我,黛西,是我自以为是了吗?”微笑彻底隐去,面前的那个人微微抬起下巴,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严厉的口气迫使我不得不转过脸面对他,视线下降落到他手上的齿痕上,那是我留下的,就在他企图救我的时候。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我一定是被浓烟呛昏了头,竟然会做出咬了他以后往火里跳的愚蠢举动。 那场幻象之火并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伤痕,但总觉得胸口的哪个地方隐隐作痛,痛得几乎又要流下眼泪。 “对不起,阿尔伯特少爷。”我支起身子,轻声说。这一声道歉针对的是那个齿痕而不是我方才的态度。 收到我道歉的人并没有露出原宥的表情,他冷淡地站起身。“休息一会儿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我看着他的离去,印在地板上的脚步一个又一个再明晰不过,带着鲜血的颜色印进我的眼睛中。 我摇了摇头,蜷起膝盖捂住了眼睛。 你在踏着鲜血前行吗,阿尔伯特少爷?那些爱上你的人争相恐后为你奉献生命和鲜血,可是,你可曾回头望一眼,还是仅仅将之当成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黛西。” 我抬起头,看到他正站在门口,接过女仆递过来的雪白手套,低垂眼睑专心致志地带着手套。 “忘了那些事情吧。”淡淡的口吻。说完,那个颀长优雅的身影便走出了房间。 原来,他也看到了那场大火,不,也许他看到的比我更多。 那燃烧的帷幔下少女烧焦的尸体,僵死的手臂以一个绝望姿态从废墟下探出来,仿佛在拷问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这一切的一切,借着留影粉的功效重现在眼前,他的心中是否会涌起一些怜悯与忏悔? “给。”爱德华医生的手掌上托着半片白色的药片,另一只手拿着牛奶。“安眠药,它会帮助你好好睡一觉,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 “谢谢你,医生。”我顺从地接过药片,咽了下去。 视野逐渐朦胧,我恍惚看到医生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他的样子摇曳在困顿的视线里,竟然有种诡异的意态。 我张了张嘴,刚想发问就被倦意拖进了深梦中。 托安眠药的福,我睡得很沉,但是并不安稳,许久不做的那个噩梦在心防薄弱的间隙卷土重来。 我站在浓重的迷雾中,脚踝被冻得发青,身体也在微微哆嗦,却不是为了寒冷。 有一双恶意的眼睛穿过浓雾窥视着我,我听得到那兴奋的喘息声,那是嗜血的前兆。 逃,快点逃,绝对不能被捉住。 脚步声在浓雾中空旷地回荡,夹杂着心脏怦怦的跳动声,身后却寂寥无声,捕猎前的宁静分外令人胆寒。 逃,快逃,可是逃到哪里去?我茫然停住脚步,环视着包围住自己的雾气。 突然间,一道刻骨的寒意从身体中传来,我低头,看到一只血淋淋的手插在我的腹部。 我死死地扼住那双手,将凶手拖离迷雾的掩饰。 啊,看到了。 那狞笑着的……正是我自己的脸啊。 尖叫窜出胸膛,被睡意遏制住了,到达喉咙的时候弱化成了一声低喘。 我在冷汗涔涔中惊醒。 被窝中没有一丝暖意,四肢冰凉一片。我挣扎着下了床,倒了一杯冷掉的柠檬水飞快吞咽下肚。冰冷的液体让原本就很冷的身体更雪上加霜,但是神智却被这杯水灌醒了。 那么可怕的梦到底是什么寓意?是今天经历太多的不良反应吗?我赤脚坐在扶手椅上颓然垂首。 那张脸……那张狞笑的脸实在太恐怖了,光回想一下自己的脸上做出的残忍笑容,就有一阵战栗爬过脊背。 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我披上外衣,点上一支蜡烛,开始给加西亚写信,笔端在信纸上絮絮倾述,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克制住深海一样无底的恐惧。 我告诉了他关于留影粉的事情,以及追踪蕾丝少女结果被关进了房间,引发了幻影之火。写到那个死在我面前的金发少女,我一时之间有些不忍下笔,停顿了很久才继续写下去。 “知道吗?加西亚,当看到那张几乎和玛格丽特小姐一模一样的脸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上流社会中关于阿尔伯特少爷的谣言很有可能不是空穴来风,这座府邸中迎来过多少个这样的少女呢?她们的结局又是什么?我完全不敢去想象。 “你听过蓝胡子这个童话吗?长着蓝色胡子的贵族男子迎娶了好几位妻子,但都莫名失踪了。最后他又娶了一位少女,成婚后他将家中的钥匙交给了新的妻子,但是他告诫妻子其中一扇门绝对不能打开。之后,他出了远门,好奇的妻子打开了那扇禁忌之门,发现房间里藏着被蓝胡子杀死的前妻们的尸体。 “这就是蓝胡子的故事,我现在越来越害怕在拉斐特伯爵府中也有一个不能被打开的房间,房间中藏着不能被人看到的可怕秘密。加西亚,人们都在传说阿尔伯特少爷亲手将他的妻子推下了楼梯导致了她的死亡,我本来是完全不相信的,但是现在,我不敢再那么绝对。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已经改变了,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高傲冷酷但是双手清白的少年……又或者,我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过他。” 那封信写到这里为止,我实在没有勇气将那个梦境复述一遍。 梦只是梦而已,不值得兴师动众地占据宝贵的篇幅。 我这样想着将信纸折起来,然后用一只手支起脑袋发呆,直到黎明来临。 清晨,我借故在厨房里晃了一圈,塔维很快跟在我身后出来了。 “又要麻烦你了,塔维。”我轻声说。 “我的荣幸,小姐。”他咧嘴笑了笑,“您昨晚睡的不好吗?有黑眼圈哦。” 我用指腹按了按眼睛下方,掩饰地低下头。“稍稍有点。” “有心事吗?这样可不行,塞西莉亚小姐会担心的,雇主心情不好的话,我也会吃不下睡不香的,所以请您快点精神起来哦。” 少年的话语让我笑了起来,停了停,我问他:“加……塞西莉亚小姐真的会担心吗?” 少年用力点头的表情可爱极了,像某种大型犬。“那是当然啊,上次塞西莉亚小姐还问了我好多关于您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那封简短的“知道了”的信的背后并不是冷漠,我还是被人关心着的。 春天的熏风垂吹过发梢,阴郁了许久的心情突然明亮了起来。 将信件交给塔维,和他道别后,我沿着走廊慢慢踱步。 走廊外的香槟玫瑰吐出了新蕊,台阶下的土壤里稀稀拉拉长出了几支玛格丽特花,这种娇弱的小花竟然在没有玻璃暖棚保护的地方也绽开了花苞。 我坐在台阶上,摘了一朵把玩,小花在指尖轻颤,粉黄的花粉摇落在肌肤上,我看着它,它亦温柔的面对我,这样静谧的赏花时刻,连心境都变的宽广安定。 “黛西小姐。” 我转过头,看到那个名叫珍妮的厨娘端着一杯牛奶站在身后。 “您忘记拿牛奶了。” “哦,谢谢,还麻烦你端过来。” “没关系。”她笑着说,目光落在我手上的小花上,“是玛格丽特呢。” “嗯,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开花。” “别看它外表很纤弱,玛格丽特可不是娇贵的花,在山里满山坡都开满了这种野花,即使没有人照顾也能很顽强地开花。小姐,您要是喜欢的话随便拿一只花盆种下去,偶尔浇几次水,它就可以存活。” 我想起了那支夹在巫典里后来被我种下去的玛格丽特,孤孤单单的一枝,看上去很是单薄。我摇了摇头。“既然是生在野外的花,把它禁锢在小小的花盆里不是太可怜了吗?” 珍妮没有说话,只是笑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很亲切,又难得的是一个不知道我过去的人,也许她可以告诉我点什么。 “珍妮,”我尝试询问她,“我想问一下,你知道那位玛蒂尔德安德森的事情吗?” “玛蒂尔德小姐吗?听说她是过世的薇薇安夫人的家庭教师,霍特先生有段时间病休,她代理管家一职很长时间,但是夫人过世后不久,她就辞职了。我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所以对于她的情况知道的并不多。” 仅仅是这样吗?为什么提到她的人都带着厌恶的情绪呢? 一个大胆的想法跳进我的大脑,会不会她的身上也留着和我一样的血液? 女巫的话题是禁忌,我无法当着这个并不熟悉的厨娘面前问出口。 静默的时刻,珍妮突然发问。“黛西小姐,您有梦游的习惯吗?” 那枝玛格丽特花从指间飘落,我的脸色发白。“你说什么?” “昨天晚上,我一直清理厨房到半夜,回去的时候看到您迎面走来,可是表情很不对劲,双眼无神,我叫您也没有回应。我想您大概有梦游的习惯吧,所以就没有继续打扰您。” 半夜?那个时候我早在安眠药的作用下睡着了,那个噩梦把我唤醒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了。 我盯着她的脸,试图从中看出撒谎的痕迹,但是那上面除了担忧以外什么都没有。 梦中那张狞笑的面孔拨开迷雾迎面袭来,我森森打了个寒颤。 Chapter 17 今日出版的《雾霭河报》上,所有的专栏作家罕见地统一立场,一齐将枪头瞄准了无能的警察局长,因为昨夜又发生了一起女子被杀事件。 “我们的怀特爵士显然没有履行他向国王陛下立下的承诺,昨天晚上,就在距离第二起谋杀案的案发现场不足两千英尺的地方,出现了第三具尸体。” ——就事论事的专栏作家皮特阿斯纳先生。 “金发,又是金发,凶手先生似乎对金发有着特殊的偏好,对一筹莫展的怀特爵士来说这可是个好消息。只要下令将全城的金发女郎都关起来,瞧,不再有谋杀目标,也不再有谋杀案,怀特爵士小小的烦心事终于得到了根治。” ——以刻薄闻名的女作家丽萨史密斯男爵夫人。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如果怀特爵士不能尽快将凶手绳之于法,雾都的小姐夫人们会因为恐惧而选择每晚呆在家里,缺少了这些可爱的女性,本年度的社交季无疑将会黯然失色,对于我即将上演的新剧《可口的爱丽丝》来说更是一个悲剧。” ——这种时刻都不忘为新剧打广告的当红剧作家安德烈道格拉斯先生。 我的双手以僵硬的姿势摊放在报纸两旁,很久没有动一下。 “黛西小姐,黛西小姐?”女仆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我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视域中飞舞着“谋杀犯”,“尸体”,“金发”之类的字眼,它们欢快地拆分或者结合,最后组合成一句杀气腾腾的句子,倏忽飞过,然后被刻意地抹杀了。 “您的脸色很苍白,身体还没有恢复吗?那么怎么回复伯爵呢?” “回复什么?” “您没有听到吗?”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好吗?”方才的我完全神游在报纸传达的惊人信息中,连她什么时候进入房间的都不知道。 “是的,黛西小姐。伯爵吩咐,如果您的身体允许的话,请您到三楼的衣帽间去。” 衣帽间,那里有什么吗?为什么特地叫我到那里去? 怀着满腹不解的我在女仆的带领下来到了三楼的衣帽间。 房门打开后,我简直以为自己误入了绿屋夫人服饰店。 各色礼服挂满了整个房间,丝绸,天鹅绒,蕾丝,刺绣以及金丝交汇成眼花缭乱的华光,居家便装,舞会礼服,会客装,马术服被一一分类悬挂在相应的架子上。 帽子和鞋子占领了左边的套间,围巾手套披肩珠宝等配饰则被收藏在右边的套间中,三间房间以门连通,构成了我现在所看到的衣帽间。 衣帽间中早就侍立着两名女仆,一看到我的出现立刻将我上下端详了一番,那是要将我剥一层皮似的犀利目光。 “中等个子,偏瘦。”红头发的女仆手脚麻利地从架子上捡出一件深灰色礼服。“这个尺码应该适合。” “皮肤白皙,搭配红色的宝石最好不过了。”另一名女仆从八宝柜中抽出一只抽屉,从一堆依照字母顺序排列的盒子中挑出一只黑色皮质银锁扣首饰盒,打开之后,红宝石和钻石镶嵌而成的项链以及配套的耳环和戒指静静焕发流光。 我躲开一只企图解开我领口扣子的手。“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如您所见,我们正准备将您打扮地得体一些,这也是伯爵的意思。” 得体?我噎了一下,然后看了看身上那件黑色天鹅绒裙子,原来我最好的裙子在其他人的眼里是摆不上台面的衣着。 羞耻让我的脸在一瞬间充血。 太过分了,擅自决定改变我的形象,完全没有问过当事人愿不愿意,这样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的行为……还真像是阿尔伯特少爷的作风。 “对不起,黛西小姐,请不要阻止我们的工作。” 我苦笑着,这次没有抗拒。我无意在这件事情上反对他的命令,这对我而言事关尊严,而对他来说,只是将降低他品味的东西从视阈内简单抹杀而已。 深灰色的裙子出奇地合身,简直像是为我量身订做的,女仆为我拉上背上的拉链,我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顺口问道:“这是伯爵夫人的衣帽间吗?” 红头发的女仆回答:“不,夫人的私人衣帽间在她的套间隔壁。” 原来这间衣帽间不是已故的伯爵夫人所有啊,我漫不经心地想,一边扣上袖子上的大粒珍珠纽扣。 突然,我猛然后退了一步,正蹲在地上为我整理裙摆的女仆吃了一惊,仰头问道:“您怎么了?” “这不是伯爵夫人的衣帽间,那么谁在使用这里?”镜子中的我,耳垂上荡着一对红宝石耳坠子摇晃得像是一颗战栗的心脏。我低声问着,虽说是发问,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女仆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 我楞了楞,在一张深红天鹅绒凳面的踏脚凳上慢慢地坐下来,然后,毫无预兆地干呕起来。 “小姐,黛西小姐,您怎么了?”女仆们慌乱的为我拍背。 反胃仍在继续,我腾出一只捂住嘴巴的手,用力地撕扯着裙子,想将它从身上脱下来。慌乱之下,领口上点缀的珍珠被抓了下来,滴答滴答滚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帮我……帮我脱下来。”我整个人都在发抖,“衣服上……有死人的味道。” 是的,那个味道,是火焰和焦炭的味道。 那只僵死的手臂曾经穿过这件裙子的袖子,她或许曾将金发披散在领口上,已经化为黑炭的小巧耳垂上也许悬挂过同一副耳环。 不,不止她一个,一定还有其他的金发玩偶们曾经站在这里,看着自己被妆点成阿尔伯特少爷记忆中的那个人。 死亡的气息从衣服的每一个线脚钻出来,然后狡猾地钻进我的每一个毛孔,我恨不得能锐声尖叫,恨不得立刻用剪刀撕开所有的布料。 红头发的女仆从口袋中掏出一瓶嗅盐,在我的鼻子下晃了晃,勉强将我从歇斯底里的边缘拉扯回来。 换回原来衣服的我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小腿,额头抵着膝盖,唯有这样才能抓住一点安全感。 脚步声停在我身后,然后一双手臂有力地将我揽进怀中,侵略性的气息让我本能地挣扎,但肩胛上随之而来的疼痛制止了这种挣扎。 “嘘,镇定,黛西。”耳边有人轻声说,“不喜欢这里的衣服,嗯?但是叫裁缝来量体裁衣是肯定来不及了。” 我哆嗦着嘴唇开口。“我并不是在意衣服什么的。” 对方没有理会我的话,径自思索着。“那么出门吧,摄政街上有家不错的成衣店。” 一锤定音,根本无视其他人的心意。 马车在绿屋夫人服饰店门口停下。 我将手交给男仆走下了马车,回头,阿尔伯特少爷端坐在车厢中并没有下车的迹象。 “去吧,看中什么东西就买下来。但要快点,我们没有很多时间了。”他蹙着眉头看了一眼怀表,车门就此关上。 等一下还要去什么地方吗?我心想。 摄政街是雾都最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旁都是装修华丽的店面,大多数都是高级成衣店,其中受欢迎的一间就是绿屋夫人服饰店。 乡村风格的店门上安装着银铃,一推开就发出清脆铃音。 “欢迎光临。”俏丽的女店员的视线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穿着拉斐特伯爵家制服的男仆身上,脸上迅速露出训练有素的职业笑容。“原来是伯爵府的贵客,请,这边来。” 她一定习惯了应付由拉斐特家的仆人带来购买成衣的女性了吧,坐在更衣室中,拒绝了店员帮忙的我心中这么想着。 更衣室的衣架上挂着店员为我挑选的紫罗兰色高领长袖丝裙和同色的宽檐帽,穿上这个,距离伯爵家的玩偶就更近了一步了吧。 我扼住喉咙,那种恶心的感觉仍旧在翻腾。 墙角落地钟的分针一分分移动,店员礼貌地敲门。“小姐,需要帮忙吗?” “不,谢谢。” 对方没有再坚持,门口的银铃声又响起,她忙着招呼新客人。 一直坐在更衣室里作这种无言的抗议,既没有作用又很可笑,真的不满意的话应该出去对那个坐在马车里的男人说,但是,一想到那张蹙着眉头的脸,所有的怒气和勇气立刻就化为了空气。 我叹了一口气,迟疑着取下了裙子。 我不是娇贵的小姐出身,自己穿裙子也毫无问题,可是背部的拉链不借助别人的帮助是很难拉上的。正在焦急的时候,更衣室的门突然开了,大概是女店员等得不耐烦进来了。 “请帮我拉一下拉链。”我背对着她请求。 一只手温柔地为我拉上拉链,还帮我整理了一下领口。 “谢谢。”我转过身,又倒退了一步。“你……” 那个用一双翡翠色眼睛注视着我的人并不是女店员。 “加西亚。”我发出惊喜的低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笑纹出现在他的嘴角,身着女装的加西亚看上去艳丽无俦,小小的一方更衣室因他的缘故明亮了几分。“刚才路过这里的时候正好看到你从拉斐特家的马车上下来。” 看到著名的女演员进入店铺,店员估计兴奋地快昏倒了吧,自然不会阻止同为女性的“她”进入更衣室。 他取下帽子为我戴上,紫罗兰色的宽檐帽软软垂下半边的帽檐,遮住了左边的眼睛,白色的鸟羽装饰在帽子的右前方,一点雪白的影子正好飘在视阈的边缘,稍动一下就上下翩跹。 “很漂亮。”轻声的赞扬,不知道指的是帽子还是别的什么。 收到夸奖的我心情并没有好转。 “你的信我看过了。” “嗯。” “想要离开伯爵府的话我随时可以帮你,毕竟你现在还是我名义上的女仆,雇主要求身体复原的女仆回去工作,一切都无可厚非。”他站在距离我两步的地方,“怎么样,改变主意了吗?” 我低着头,眼波流动。 “对不起,加西亚。” “哦。”一个短短的无意义的音节,听不出他是否生气了。 “我想再坚持一下。”想继续留在他身边,直到绝望为止,抱着这样自不量力想法的我一定非常愚蠢吧。但是,有的时候,明知道愚蠢却无法阻止,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这种感情就叫做迷恋吧。 我的手被人握住了,指节在肌肤的摩挲下微微发热。 女店员挑选的白色小羊皮手套就放在一边的茶几上,加西亚将它套上我的手。 “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再躲在这里了,他还在等着你。”动作很轻柔,语调也平静无波,但是他始终没有抬头看我,低垂着的长睫毛遮蔽了眼中的光芒。 推开门出去的时候,他放开了我的手,那一刻,空落落的手心中蓦然生出些空虚感。 Chapter 18 “遇到塞西莉亚小姐了吗?”回到马车上,阿尔伯特少爷漫不经心地问。 “是的。”我低低回答。 他没有再问什么,用文明棍敲了敲车厢顶,对车夫说:“阿斯科特皇家赛马场。” 原来目的地是赛马场。 现在是社交季,亦是所谓的婚姻市场,像赛马这类贵族运动在这个季节已经变味为淑女们捕猎金龟婿的场所,单身又富有的男性在那里大受欢迎,何必带着我这样身份尴尬地位低微的女伴。 “阿尔伯特少爷,我去那里真的好吗?”踌躇了一会儿,我还是开口了。 “有你在,那些硬要将女儿介绍给我的母亲们大概会安静一些。而且……”他面无表情,“你偶尔也该散散心。” 我震惊了,这样近似于体贴的话竟然会从阿尔伯特少爷嘴里说出来,我开始怀疑这里一定有什么阴谋。 我变幻的脸色一定没有逃过他的注意,阴云在他的眉头聚集,但在发作之前,他突然冷哼了一声,然后将脸转向了窗外。 阴郁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抵达赛马场。 作为雾都的黄金单身汉,阿尔伯特少爷的出现果然引起了贵族少女和她们母亲的极大兴趣,无数的花边小阳伞不断向我们涌来。 阿尔伯特少爷将我领到位置上,然后丢下一句“我去见个朋友”就消失了,留下我这个人肉盾牌和虎视眈眈的淑女贵妇们对视。 “这就是拉斐特伯爵的女伴吗?我以为他会带上次那个可笑的蕾丝小女孩呢。” “我倒觉得这次这个更加离谱呢,瞧瞧她拘谨的坐姿,简直像是教会学校的女学生。” “她脱下手套了,天呐,你们看她的手,太可怕了,完全不像是一位小姐应该有的,伯爵到底从那个地方把她挖出来的啊。” 我缩起因为劳作而略显苍老的双手,但那些窃窃私语却仍旧以不大不小恰好入耳的音量传过来。我无助地环视四周,没有找到阿尔伯特少爷的身影。 这个地方根本就不适合我,此刻我更加肯定这一点。 在一位贵妇低声抨击我脖子上的颈纹时,我彻底出离愤怒了,抿紧了嘴唇倏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曳着裙角穿过人群寻找阿尔伯特少爷,身边的人们谈笑风生,口音文雅,使用着我听不懂的俏皮话和隐语,举止得体到可以载入礼仪教科书。可是,我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感到孤立无援,像是有一道透明的幕墙拦在面前。 墙的后面,伫立着阿尔伯特少爷,他正在和一个小个子灰头发的男子愉快地聊天。小个子男子交给他一本黑色皮面的书,然后两人握手分别。 我站在那里,忽然明白这面玻璃墙就名为阶层,它是这样真实而残酷的横亘在我和阿尔伯特少爷之间。我再一次发觉自己的暗恋是多么的不自量力,我企图用一双蝴蝶般柔弱的翅膀去撼动一场暴风雨,多么伟大理想,然而结局定然是悲惨且可笑的。 心一寸寸的冷下去,神志却一点点清醒起来。 “黛西?”发呆的时候,阿尔伯特少爷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将胳膊交给我,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我勾住他的胳膊,却不想提起那个话题,转移视线地问:“这本是什么书?” 封皮上烫着几个醒目的金色的字。 《欲望》,作者:皮特阿斯纳 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早上刚在报纸上看过这位皮特阿斯纳的专栏。 阿尔伯特少爷笑了笑。“刚才恰好遇到一位年轻的作家,聊了几句,临走的时候他送了我一本他的新作。” 轻描淡写的口吻,但那位作家定然是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偶尔”遇到伯爵的。 上流社会的贵族们以资助贫困的艺术家和作家为风尚,后者得到了金钱和人脉上的双重帮助后往往会名声大噪。像安德烈先生就是一个例子,他本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家,穷得连房租都付不起,伯爵成为他的资助人以后,他就以惊人的速度窜红了。这位皮特先生一定是想用自己的才华打动伯爵进而得到资助。 阿尔伯特少爷翻了翻书页。“我看过这位皮特先生的一些文章,才华只能算一般。但是这本书好像还有点意思,你听听这段简介——但凡是人都会有欲望,不同的是有些人能克制欲望,而另外一些则会被无尽的欲望所吞没,本书旨在描述世间种种由欲望引发的故事。” 我对于巫术以外的书籍并不感兴趣,更听不懂这些文人嘴里文绉绉的大道理,所以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啪,阿尔伯特少爷突然合上书页,他的影子低低压下来,感觉到压迫力的我抬起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脸。 “黛西,告诉我,埋藏在你心里最深的欲望是什么呢?” 他的瞳仁近的像是一枚快要坠落的陨星。 我的欲望,埋藏在心里几乎要吞没我的欲望吗?我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长到几乎像是永恒的凝视以后,他突然露出了悟的笑容。 “来吧,快要开场了。” 最终阿尔伯特少爷看中的九号纯种波斯波利斯赛马不可思议的以半个身位输给了七号的伯利恒矮脚马。 但离开赛马场的时候,阿尔伯特少爷的心情看上去不错,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一直乖乖地充当人肉盾牌让那些淑女们无机可乘,给了他安静看比赛空间的缘故。 阿斯科特皇家赛马场位于雾都城外的阿斯科特镇,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所以回到伯爵府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用过晚餐后,我们相互道别然后分头回房。 “黛西。”他突然叫住我。 昏暗的走廊里,蜡烛燃烧的味道和地毯散发的陈旧气味混合在一起,像是时光的沉淀。他站在一幅拉斐特祖先的油画前,手中端着一枝蜡烛,微暗的光芒恍惚地摇晃。 “也许我可以帮你达成心愿。” “您在说什么?” “你想要的东西,我会让你得到。”额发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那个男人连微笑的时候都面带稳操胜券的表情。 我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胸口有种骤然被击中的疼痛。 数秒过后,我将手掌覆盖在脸上,唇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随即便被浓黑的阴影吞没了。 明明已经开始觉醒,但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动摇了一下。 继续往回走的时候,走廊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闪过,我以为是伯爵府中豢养的宠物猫,并没有很留意,满心沉浸在阿尔伯特少爷方才的承诺中。 “碍眼……的女人。” 从前方不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怨毒的话语。 我一惊,提起蜡烛照亮,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夜风过境,仿佛只是我一时的幻听。 Chapter 19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睡不着,不,正确来说是不敢睡。 那天,珍妮用担忧的表情问,小姐,您有梦游的习惯吗? 这句话像是一剂催化剂,让谜语的蛋壳一寸寸破裂,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随时呼之欲出。 从那天起,我就不敢阖上双眼,唯恐睡着了就会陷入比之前做过的噩梦更可怕一万倍的梦境中。 昨天晚上,我盯着窗外透过来的月光硬撑了一晚上的眼皮。今天一整天,我的黑眼圈被许多人围观,连阿尔伯特少爷都纡尊降贵地慰问了几句。 现在,渴睡击败了对梦魇的恐惧,眼皮耷拉在一起。在坠入深眠的那一刻,我惊醒了过来,翻身坐起来,双手用力搓了搓了脸,让神智回到身体。 松软的鹅毛枕头诱惑着我躺回去,我叹一口气,看来是无法继续躺在床上了,不然下一次肯定会睡死。 我下了床,想了想,决定去藏书室拿几本书打发时间。我对巫术以外的书籍并没有特别的爱好,但隐约记得拉斐特家的藏书室里有几本泊夫蓝的地理图鉴,在渴睡的时候看些家乡的画册想必可以制止睡魔。 端着蜡烛,我裹了一件睡袍走出了卧室。 走到藏书室的门口,门缝下透出一点亮光。是谁那么晚还和我有一样的兴趣来找书看? 我悄悄将门推开一点缝隙。 壁炉里的火焰噼剥燃烧,火光照亮了半个藏书室,四壁一溜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精装的书籍,书脊上的烫金或者鎏银字母在火光的摩挲下闪烁着微光,像是天明之前马上就要湮灭的星光。 我正准备推门进去,突然看到书架上有一片巨大的影子动了动。 影子的发源地来自壁炉前的单人沙发,从我这个角度只看得到一只支在扶手上的胳膊和半个后脑勺。 信息只有那么一点,却足以让我判断对方的身份。 我犹豫地站在门口,自从昨天听到那句承诺之后,我一直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模样面对他,是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攀谈还是应该立刻转身离开? 在迟疑的时间里,夜风吹灭了手中的蜡烛,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光点。 我本能地追随着它,意外地发现光点来自单人沙发那里。 一枚打磨成泪滴形状的血红色宝石在阿尔伯特少爷的手中熠熠发光,他的指尖摩挲着它,时轻时重,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他在想着什么呢?是否是在思念玛格丽特小姐呢? 心脏像是被一根尖锐的针狠狠扎了一下,我疼痛地皱了皱眉,轻轻把门带上。 就在壁炉的火焰完全被关闭在门后的最后一刹那,我的目光留恋地掠过单人沙发,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大力牵扯似的,注意力完全不是出于自我意志地黏着在那枚红宝石上。 仔细地端详之后,我的呼吸声戛然断去。 手中的蜡烛掉落在了地毯上,火苗扑腾了几下熄灭了,轻微的声响被厚软的地毯吸收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那……那是…… 我半跪在地上,拼命捂住了嘴巴才勉强把尖叫消音。 一滴冰冷的汗水从额头滚落,砸在门缝旁一小方被照亮的地毯上,深红色的羊毛织物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圆点。 我盯着那个黑点,仿佛那是个聚集了恐怖的漩涡,并且变得越来越庞大,随时会把我吸进去,尸骨无存。 图书室内传来了些微动静,我吃力地捡起蜡烛,躲进了旁边的阴影中。 阿尔伯特少爷的影子在门口晃了晃,随即走进了甬道的黑暗中。 我的双手抱住胳膊,抵御寒冷似的圈住了自己,直到快听不到那低弱的脚步声的时候,我才下定决心站起了身,悄悄跟在他身后。 蜡烛小小的光芒摇晃着领路,跟在后面的我牵住睡袍衣摆不让它发出摩擦的窸窣声。 那个高大的身影一路穿过连接宅邸主楼和侧翼的玻璃长廊,推开装饰有玫瑰窗的白色木门,蜡烛的光亮湮灭了。 我的手放在木门的把手上,静立了许久,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进去,跟着他,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有一个声音在这么叫嚣着。 我犹豫着,终于还是放开了门把手。 玻璃长廊外就是当初我所看到的被暖棚包围的花园,无数的玛格丽特花耷拉着花苞,安静地酣睡在明亮的月光中。 多么安谧美丽的景色,却比什么都刺痛我的眼睛。 跟进去,你不想知道真相吗?那个声音继续游说。 我咬住了嘴唇,在心中反驳。闭嘴,让人万念俱灰的真相我才不想知道。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沉溺在他偶尔流露的或真或假的温柔里。 害怕伤心,所以宁愿活在谎言中吗?你还是一点都没变,真是个懦弱的家伙呵。那个声音放肆地嘲笑着我。 闭嘴,闭嘴! 我捂住耳朵,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一直冲进卧室,将门砰地一声用力关上。我靠在门背上,胸膛剧烈地起伏。 请给我一点时间,我对自己说,给我多一些时间……来准备接受那些会让我万念俱灰的真相。 眼泪扑簌簌落下,我用手背狠狠地抹去,但无论怎么擦拭,泪水都没办法擦干。 我在书桌前坐下,从抽屉中取出一张信笺,开始写信。 “加西亚,我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事情,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伯爵最近突然对我有了兴趣,伯爵的手上有一枚……” 呼吸变得艰难了,我闭上眼睛积蓄了勇气,才能将那两个字写下来。 “……魂晶。” 眼泪打在信纸上,将最后那两个字晕开。 那些事情,那些我不愿意再想起的事情争先恐后地涌进了大脑。 我低低地抽泣,将滚烫的额头抵在握着鹅毛笔的手背上。 朦胧的泪眼中,我看到了十四岁的自己,羞涩天真,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暗恋着那个英俊却冷酷的贵族少年。 我藏起他嘴唇碰触过的花朵,我远远地看着他,为他的笑容而高兴,为他的皱眉而担忧。我忘记了自己,眼睛里只有那云端上的少年。 但我再清楚不过,云端上的人是不屑于往下看的,他永远也不会留意到三万英尺以下有一人那样默默地仰视着他。 那些因为思念而无眠的夜晚,为了打发时间,我学着做人偶,每一个都是他的模样。 刚开始,我的手艺差极了,做出来的人偶惨不忍睹,但渐渐地,我越做越顺手,人偶也和他有了一些形似。 终于有一天,我做出了最满意的作品。 那个手掌大小的人偶活脱脱就是一个缩小版阿尔伯特少爷,他面对着我,露出真人永远不可能给予我的笑容。 我把他藏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凝视着他的笑容入睡。 仅仅是这样虚假的慰藉就足以让我满足了,没有渴求那些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一度让我觉得自己很理智。 但,十四岁的我全然不知道所有和爱有关系的感情都是和理智无关的,爱情使人贪婪,即使是自以为将暗恋拦截在合理范围内的我也是一样。 所有的祸端起源于一句玩笑话,事后想来,也许那才是藏在我心底深处从来不肯承认的欲望吧——想将他真切拥有的欲望。 “嗳,你要是真的就好了。”某一个夜晚,我点着人偶的脸颊,笑着说。 小小的人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某一天,他的胸膛前漾起微弱的红光。我以为人偶出了问题,特地拆开来检查,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时间一天天过去,人偶身上的红光越来越亮,然后,终于有一个晚上,我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将手掌按在人偶的心口上,那下面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 那双用黑珍珠绣上去的瞳仁转动了一下,温柔地看着我。 我吓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将他丢进了衣橱,然后锁了起来。 我从箱子里找出巫典,想找出应对的方法,从第一章翻到最后一章,应对的方法没有找到,倒是从《禁咒导论》这一章里找到了缘由。 原来这就是禁咒女巫能力中的一种——赐予生命。被赐予生命的生物,胸口会长出一块宝石,那就是魂晶。 我头一次了解到,禁咒女巫拥有的能力是何其的可怕,赐予生命,这是神灵才能做到的事情啊。 想必,在女巫的辉煌的年代,禁咒女巫们是足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吧。所以,那些约束她们能力的法案才会出台,即使在她们的后代已经衰弱的现代,这些古老的法案还是发挥着约束的能力,甚至不允许有禁咒女巫血统的后裔踏出泊夫蓝一步。因为,那些了解禁咒女巫的人们知道即使是血统最稀薄的后裔也可以发挥出足以媲美暴风雨的力量。 无论是老师还是奶奶都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也许他们希望我远离这可怕的能力,永远不要了解它,也永远不要使用它。 但是,当时失去了监护人的我头一次领略到这种能力后,并不是心怀敬畏而是像孩子得到新玩具一样的满怀欣喜。 幸好,关于禁咒女巫的能力,巫典上写得太含糊其辞,而我没有人指导又完全不懂怎么使用它。 笃笃笃,轻微的叩击声。 “对不起,能开开门吗?这里很闷。”细声细气的声音,来自于衣橱。 明白了缘由后,我相信他绝对不会伤害赐予自己生命的人,于是安心地将人偶放了出来。 那个可爱的小人偶在烛光下伸懒腰,活动手脚。他坐在桌子的边缘,摇晃着一双小腿,倾听着我说话,从来不会露出生厌的表情。 渐渐地,我习惯了他的存在,真正将他当成了生命体。 这个我一手创造的小生命学习着这个世界的一切,他胸口的魂晶从米粒大小成长到指甲壳大小,他的身体也随之成长起来。 到第二月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我的膝盖,第三个月,他长到了我的胸口,第四个月,他完完全全长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我暗恋着的那个少年。 当他望着我的时候,我恍惚以为那是阿尔伯特少爷在看着我,当他朝我笑的时候,那是阿尔伯特少爷在对着我笑。 那是和阿尔伯特少爷完全相反的人,温柔的像月亮一样,他从来不会伤害我。 呵,要是没有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情的话,我大概会永远地沉溺在那份以前不敢企及的温柔中吧。 那是一个梦境啊,只要是梦就定然有梦醒的一天。 Chapter 20 梦醒了。 两天两夜没有合眼,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刚才一边哭一边就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我擦了擦脸颊上冰冷的眼泪,身体冻得有些冰凉,夜风不断从大开的窗户中涌入,薄薄的窗纱在风中疯狂地张扬。 等等,我记得之前窗户明明是关着的。 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梳妆台那边站着一个人影,窗纱飞起落下,月光透过玻璃窗透进来,我看清立在那里是一个瘦小的少女。 她的脸面都掩盖在帽纱下,带着手套的小手好奇地把玩着我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 “小心。”我来不及质问她是怎么跑进我的房间的,一开口就是提醒她当心,因为梳妆台上的那些可不是美容用具,而是我配置的魔药。我看到她现下手上拿的那瓶是我新配置失败的留影粉,功效未明,要是失手摔坏了不知道会引发怎样糟糕的后果。 少女转过身,摇了摇手中的小瓶子。“咦,你醒了?怎么了,很在意这个吗?”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告诉了她答案,她的声音立刻变得热切起来。“本来觉得很无聊的,看来还是有好玩的东西呐。” “不要碰那个,那是高级魔药,会把一个地方的记忆显示出来的,弄得不好会死人,快点放下。”我急出了一身汗,这个诡异的少女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危险的东西呐,我最喜欢了。”少女欢喜得浑身都在发抖。她握住小瓶子,灵巧地从窗边翻身而下。 这里可是两楼啊! 我扑到窗边,看到那个娇小的蕾丝影子轻巧地落地,看样子一点事都没有,她扬起脑袋,朝我扬了扬手中的瓶子,然后蹦蹦跳跳地走进了月亮地。 一定要把魔药拿回来,我冲出了房门。 她在哪里?我在玻璃暖棚下的玛格丽特花中穿梭,四下环顾,没有找到蕾丝少女的影子。 明明看到她进来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呢? 而且,这个地方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对了,水车汲水的声音怎么听不到了? 我旋过身,看到人造小河上的那架水车在水银般流泻的月光下静静停滞着,水车的顶端立着一个娇小的人影,她用一只脚尖顶住水车,阻止了它的转动。 “讨厌的女人。” 熟悉而怨毒的声音幽幽传来。 我拨开玛格丽特花的簇拥,走到小河旁,仰起头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她刻薄地说,少女稚嫩的声线刻意拔高,话尾扬起一个尖利的尾音。“你和那些卑贱的女人一样,都想和我抢他,真是讨厌的家伙,一个又一个,跟蟑螂一样没完没了。” 她话里的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被人当面这样责骂,即使是很少动怒的我也忍不住腾起了怒火,我张口想要反驳,但我一向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又有些气昏头,争辩的话语一齐堵在喉咙中,一时之间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少女更是洋洋得意,在水车上跳脚。 “他是我的,我的!你们碰别想碰。” 热血涌到头顶,反而冷静了下来。我用力吸了一口气,静下心来,突然冷冷地笑了。“我不相信。” “什么!” “彼此相爱的人绝对是气定神闲的,因为对自己足够自信,也因为完全信任对方对自己的爱。可是你现在的样子,倒像是要靠打压别人来证明他对你的爱,你其实是从心底里在怀疑和恐惧着吧。” 水车吱呀嘶鸣,那只遏制住它的脚不知为何松开了,水花泼溅到了蕾丝少女的裙子上,湿漉漉的裙角包裹住她纤细的小腿。 她恍然不觉。 “不是的……”久久的沉默之后,她的双手隔着帽纱捂住脸孔,声音中弥漫着惊恐。“不是这样,我是唯一的啊,不是她……” 幼细的小猫般的声音,像是突然找不到母亲了,整个天空都塌陷的惶恐。 我突然觉得疲倦,这样近似于争风吃醋的对话让我觉得很可笑,不要说我们之间根本争风吃醋的必要,即使有,这种在两个女人之间展开的战争,在杀戮对方心灵的同时也会伤害到自己,即使获得胜利也完全不值得喜悦。 更何况,水车上的她还是个孩子,和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来,”我温声说道,“把魔药还给我,回去吧。” 她突然攥紧了魔药的瓶子,身体镇定下来不再发抖。 “你!”寂静的花园中,传来了切齿的声音,“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用死来赎罪吧,和那些女人一样死在这里吧。” 小手拔开瓶塞,使劲一挥,墨绿色的粉末纷纷扬扬飘了过来。 “住手!”我惊叫。 粉末撒在玛格丽特花丛中,有一刹那,花园中安静到可怕,连风都好像凝固住了。 接着,脚下的土地传来轻微的震动,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 我的心脏越跳越快,那瓶留影粉是失败的作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会发挥怎样的功效,但我想那绝对不会是好的那方面的功效。 快一些离开这里,我对自己说。 玛格丽特花在我的脚下栽倒,花瓣碾落成泥,我仓皇地在花丛中奔跑,突然间,脚踝被什么东西扯住,我一时之间刹不住力道,狠狠摔在地上。 一只一半腐烂的手抓在我的脚踝上,浓密肮脏的头发披散在泥土上,凄厉的声音从地底发出。“为什么要逃,来陪我们吧。” 我连尖叫都忘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全凭本能拼命蹬腿。 脆弱的手骨应声而断,甩出去老远。 头发下的那张脸慢慢从泥土底下浮上来,肌肉脱落,两个眼眶中只有一个眼珠完好,另一个只剩下窟窿。 我瞪着那颗头颅上勉强可以辨认出的金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忘记了逃跑。 “为什么会这样。”我坐在那里,右眼中淌下眼泪。“这就是他要的吗?得不到他所爱的人,于是毁灭所有爱他的人。” 破土的声音接二连三,四具半腐烂的尸体缓缓爬近我,伸长手臂,幽幽召唤我。 “来吧,一起来作伴吧。” 明明知道这是不成熟的留影粉造成的幻影,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实际发生过的,在这片玛格丽特花之下曾经埋葬了四个金发的女孩,她们都是十三四岁的豆蔻年华,都被那个英俊富有的男子所迷惑,最后都以悲惨作为结局,成了玛格丽特花的养料。 我想到一个多月前,那个人悠然的坐在这片花海中品啜着红茶,双脚踩着女孩们的尸骸。 呵,真是冷酷的人啊。 “你也是爱着他的吧,所以,一起来吧,一起来作伴。”低低的呢喃,腐烂的手掌抚摸着我脸颊上的泪痕。 “为了那个人,值得吗?”我不知道在问谁,“那个人只是将你们当成玛格丽特小姐的替身而已啊。为什么连死了都不觉悟呢?实在是太可悲了。” 几只腥臭的手攀爬上我的脖子,一齐扼住。 窒息的那一刻,脑海中飞过一片浮光掠影,十四岁时羞红的脸,少年纯白的双手,以及玛格丽特小姐美丽善良的眼睛。 那样温柔悸动着的时光已经不复存在,残留下来的只有纯情烧尽之后的腥臭,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拼命地企图抓住过去,守望着逝去的海市蜃楼不放。 还要躲藏在回忆的丝茧中多久呢?不能再因为害怕破茧时的疼痛和现实的棱角而一辈子被丝线束缚住翅膀了啊。 咔嚓,胸膛中传来碎裂的声响,那是破茧的第一道疼痛悸动。 “够了,”我睁开眼睛,对自己说,“已经足够了。” 我一点点掰开缠绕在脖子上的那些手,被泥土腐蚀的手指格外脆弱,一根根折裂。 “对不起,我不能变成下一个你们。”我站起身,拂去睡袍上的污泥,声音轻而有力。 腐骨们哀嚎着,却无能为力。 风过,瞬间坍塌,化为墨绿色的粉末飞进了花丛之中。 到底只是不完全的留影粉而已,只要神智清晰就能轻易破除幻象。 少女在水车上暴跳如雷,我冷漠地瞥她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房间,我走到浴室中放热水。 坐在浴缸边,疲倦从骨头里透出来,连解开衣服的气力都没有,水流汩汩的从浴缸里溢出,我和衣坐了进去。 冰凉的身体一点点解冻。 我转过头,从敞开的浴室门看出去,书桌靠墙摆放在卧室里,桌上还摊着方才没有写完的那封信。 我知道那封信该以哪句话收尾了。 “加西亚,请带我回家。”我将脸埋在热水中,喃喃地说。 Chapter 21 温软潮湿的东西舔舐着我的脸颊,一下又一下,我嘟哝了一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 “唔,这是……”刚动弹一下就听到水流的哗哗声,我这才意识到昨晚竟是在浴缸中睡了过去,黄铜水龙头仍然在放热水,浴室里已经成了一片泽国。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金色的眼睛和我面对面,近在咫尺。 “猫?” 我摸了摸那个可爱的脑袋,它受用地眯起了眼睛。 从来没有见过的黑猫,身形修长矫健,和伯爵府里肥胖慵懒的宠物猫截然不同,大概是昨夜从打开的窗户外跑进来的野猫吧。 我关上了水龙头,从浴缸里爬了出来,在热水里泡了一个晚上,虽然不至于着凉,但皮肤有些起皱,一整夜蜷缩的睡姿让关节有些僵硬。 在女仆进来打扫之前,我换上了干净的裙子,然后把那封信写完。将吸墨粉撒在信纸上,看着渐渐干透的字迹,心中一片平静。 黑猫撒娇地蹭着我的小腿,我弯腰抱起它。“来吧,给你找点牛奶喝。” 将信交给塔维之后,我问珍妮要了一个给宠物猫喂食用的碟子,倒了半满的牛奶。 黑猫舔舐着牛奶,喉咙里发出心满意足的咕哝声。 “来,陪我去藏书室。”我抱起喝得肚子圆圆的黑猫,走到半道上正好撞上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阿尔伯特少爷。 一身出门装束的他正对管家霍特先生吩咐着什么,视线不经意地扫到我。 右手扶住楼梯把手,他从高处俯视着我,微微颔首。 也许是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太有压迫性,我脊背有些发寒,匆匆行了一个屈膝礼就想离开。 “黛西。”略微不悦的声音。 落跑失败,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你的脸色很不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边走来,一边低头戴上礼帽的男人淡淡地问道。 我的瞳孔倏然收缩,仿佛面前走来的是一朵巨大的食人花,夺目的艳丽,周身散发着噬人的恐怖死气。 “不,没什么。”我侧开身体躲开他的目光的逼视。 尴尬的沉默,接着,平静却蕴含着一丝寒气的话语一字字敲进我耳朵里。“抬起眼睛,说话的时候不看着对方是一种非常没有教养的行为。” 我抬起头,食人花近在咫尺,我想冷静,却发现做不到。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怀抱中的黑猫不舒适地叫了一声,抗议无效之后,它怒极,一爪子抓在我的手背上。吃痛的我松开了手臂,黑猫灵巧地跳下了地,趾高气扬的掉头就走,毫不留恋。 “野猫?”阿尔伯特少爷皱眉,“哪里来的?” 女仆匆忙赶来,为我的伤口消毒。 “昨天晚上从窗外跳进来的。”我低低地回答。 “丢掉,野猫这种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养不熟的,别白费心思了。” 男仆进来通知阿尔伯特少爷马车准备好了,他点点头,走了几步,突然折返。 “不过,实在喜欢的话,养着也无妨。好好驯养的话说不定哪一天会褪尽野性,乖乖待在这里。”口气莫名地柔和了下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右边的唇角突然扯出一丝倾斜的笑。戴着手套的手突兀地抚上我的头发,像是在摩挲着野猫的皮毛,感觉不到温柔,只有敷衍式的爱怜。 驯养……这大概是他所擅长的吧。 看着他跨进马车的身影,我紧紧攥住了裙子。 藏书室。 我爬在梯子上翻找藏书,好不容易才在最顶上一格上找到了泊夫蓝的地理图鉴,厚重的精装本,我踮着脚尖使劲一抽,几本书一齐砸了下来。 从梯子上爬下去,我蹲在地上捡起那些不小心掉下来的书,然后把它们统统抱到沙发上,翻看有没有书页被砸坏。 其中一本《泊夫蓝旅游图鉴》里有一页掉了出来,我正想把它夹回去,意外的发现印刷精良的铜版纸上被人用蓝色的墨水打了个圈。 那一页正好是泊夫蓝的地图,打圈的地方标注着一个地点——泊夫蓝禁咒女巫管理委员会。 我捧着书慢慢坐到沙发上。 这个地方,我再熟悉不过,管理泊夫蓝所有的禁咒女巫和她们的后裔的专门委员会,奶奶就是那里的名誉会员,经常带我出入委员会。 我知道,那里有一本登记簿,可以查到近三百年来所有禁咒女巫的名字,自然,也有我的名字。 原来,他是带着寻找禁咒女巫的念头去了泊夫蓝,大概就是在哪里得知了我的身份。 可是,既然手头有了一枚魂晶,说明他在泊夫蓝已经找到了一名禁咒女巫,为什么还需要我呢? 我叹了一口气,合上了书页,经历过昨晚的事情之后,我已经不会再为这些事情感到更多一些的惊讶了。 看书的兴致荡然无存,我抱着书歪在沙发上出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墙角的落地钟已经走到了晚上八点。 我摇铃唤来了女仆,得知阿尔伯特少爷从俱乐部回来了以后,立刻又换了身礼服去参加卡隆男爵家的晚宴了。 我将《泊夫蓝旅游图鉴》厚实的牛皮包银书角抵在下巴上,沉吟了一会儿,毅然下定了决心。 逃过仆人们的视线,我悄悄从藏书室里溜了出来,来到了昨晚犹豫许久的那扇白色木门前。 这一次,我毫不迟疑地打开了门,闪身进去。 这座侧翼中的房间大多是闲置的,用来堆放不再使用的古旧家具之类的东西,我来来回回找了半天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正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瞥见楼梯下面有一根铁链突兀地拖在地面上。 我拉了拉铁链,发现它连接在楼梯下面一块大理石地板上,那块大理石地板四周留有细微的缝隙,右上角还有一个类似钥匙孔的孔洞。 地窖。 我的脑海中闪过这个词。 土伦监狱风行的开锁技巧帮助我很容易就打开了地窖的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段陡峭的石阶和呼啸而来的阴风。 我小心护着蜡烛走了下去,刚放开地窖门就听到咔哒一声,门自动锁住了。我摸了摸钥匙孔,确定从里面也能打开以后才继续走了下去。 蜡烛在左手围成的半圆中摇曳,我一步步谨慎地踏下阶梯,这个地窖没有我想象的深,双足很快就踩上了平地。 抬起光源,四根巨大的石柱伫立在地窖的四角,正中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具石棺。 讶异之后,我镇定了一下情绪,走到石棺旁,将蜡烛放在棺盖上。 棺盖上铭刻着一行字,我轻轻拂去灰尘,小声地念出声。 “此处长眠着我永远的爱——” 下面的声音断在喉咙中,我重新端起蜡烛,将火苗凑到了棺盖上,手指不敢置信地抚摸着那最后的几个字母。 ——玛格丽特奥斯汀 这具石棺里就是玛格丽特小姐?为什么她没有埋葬在奥斯汀家的家族墓地里? 是了,我记得按照迷雾岛的宗教习俗,自杀是被严厉禁止的,自杀身亡的人没有资格入土为安,为家族墓地所不容。 “真的是玛格丽特小姐……”我喃喃着,握着蜡烛的手都在颤抖,光与影子在地窖的墙壁上轻微震荡。 头顶上突然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来了。 我吹灭了蜡烛,躲到了西北角的那根石柱后面。 地窖门吱呀一声,接着是皮靴叩击石阶的声音。 烛光摇晃,映出一个人影,近了,再近一些,阿尔伯特少爷的脸清晰跃入眼帘。看来,大概是我之前寻找地窖的入口花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他都从男爵家赴宴归来了。 他的右手端着蜡烛,左手臂上搭着一些衣物。 将手上的杂物放在石棺一边,他低垂眼睑凝视着棺盖上的那行字,伫立在光明与黑暗交界处的影子孤单地叫人心生恻隐。 “玛格丽特……”低弱虔诚的声音,像是某种神圣的祷告,“醒来吧,我永远的爱。” 地窖内响起了棺盖被推开的巨大声响。 我捂住口鼻努力不发出声音,小心的从石柱后面伸出头看去。 敞开的石棺中铺着深红色的天鹅绒软垫,上面躺着一具灰白色的骷髅。 阿尔伯特少爷弯下腰,目光温柔,像是看着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 他解开衬衫的纽扣,从脖子里扯出一根银色的项链,项链的坠子是昨晚我见过的那颗泪滴形状的红宝石。 将项链戴到骷髅的脖子上,他的双手爱怜地抚摸过那没有了皮肤肌肉的可怖脸颊,像是捧着一双最甜美脆弱的笑靥般的柔情蜜意。 刺目的红光从项链上的魂晶内部射出,被红光笼罩的骷髅微微动弹,全身发出树枝折断一样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只手骨搭在石棺边上,然后,灰白色的骷髅翻身坐了起来。 骷髅的头颅缓慢转动,将没有了眼珠只剩下两个黑洞的眼眶面对着阿尔伯特少爷,牙关咔嚓咔嚓开合。 “晚上好,阿尔伯特。” 石柱后的我身体巨震,这个声音分明属于那个蕾丝少女。 回答骷髅的是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光秃秃的头骨上。“晚上好,我的玛格丽特。” 他拿起刚才带来的衣物,单膝跪下,为骷髅套上裙子。对我而言,这比骷髅开口说话的刺激更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位娇生惯养的贵族少爷伺候别人。 套上裙子,扣上搭扣,系上宽幅腰带,阿尔伯特少爷表情专注细致,仿佛手下所做的是这个世界上最重大最有意义的事情。 脖子上的蝴蝶结系上之后,骷髅轻巧地跳上棺盖坐好,左脚踩在阿尔伯特少爷的膝盖上,傲慢地抬起右脚。 阿尔伯特少爷微笑着为她套上雪白带蕾丝边的袜子和缀着蓝宝石的羊皮平底鞋。 穿戴完毕后,骷髅牵着裙角跳上棺盖,笑着旋转。 “啊,我又活过来了,这种感觉真是好。阿尔伯特……”骷髅跺了跺脚,“我已经厌烦只有夜晚才能复活的生活了,你答应过我,让我能在下午的阳光行走的,什么时候可以做到?” “本来可以快一些,如果不是被你的那些恶作剧扰乱了计划的话。” “你指的是那个女人?”骷髅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我讨厌她,把她赶出去。她在窥伺着你,你看不出来吗?把她赶走,去找别的禁咒女巫。” “禁咒女巫非常罕见,特别是脱离泊夫蓝管制的。至于你说的什么窥伺,”他低低地笑了,附在骷髅的耳边轻声说,“这恰好是值得利用的一点,不是吗?” 骷髅的指骨扣住阿尔伯特少爷的后脑勺,将他拉近。“可是,我嫉妒,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决不能和其他人分享,就算是假装的也不可以。” “我明白。”阿尔伯特少爷亲吻着骷髅的颧骨,“请暂时忍耐,我唯一的爱。” 骷髅这才欢快地笑了起来。“我相信你。好了,我要出去了。” “又要出去?” “伯爵府里太闷了,阿尔伯特,你不知道半夜里的雾都有多好玩,那些被迷雾掩盖的罪恶让我兴奋地发抖。” “好吧,玛格丽特,我不会阻拦你,但是请一定要注意安全。” “安全?”骷髅笑得每根骨头都在咔嚓咔嚓打颤,“你让我注意安全?这句话你应该告诉那些碰到我的倒霉家伙。” 她跳下地,牵着阿尔伯特少爷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出了地窖。 一切恢复死寂之后,我从石柱后走了出来,站在石棺前,默默伫立。 “永远的爱……玛格丽特……” 我念诵着棺盖上的字,狠狠咬住了嘴唇,“那不是玛格丽特小姐啊,他难道看不出来吗?玛格丽特小姐是那么温柔善良的女孩,怎么会是那样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石棺中骷髅躺过的深红色天鹅绒软垫。 “那是……恶灵啊。” Chapter 22 “《可口的爱丽丝》的彩排定在今天晚上七点,伯爵作为资助人一定会前去观演,到时你找个借口一起跟去,如果伯爵对你真的有所企图的话就绝对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请求。 “彩排结束后,按照惯例伯爵会前往后台慰问演员们,到时候,我会趁机提出让你回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正当的要求。 “如果他拒绝,也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请耐心地等待。” 实验室的门反锁着,窗帘将所有光线挡在外面,我坐在长桌前低声读信,最后视线久久地凝定在落款上。 加西亚。 还是和以前一样短小简练的信,除去最后一句话,整封信就像是措辞严整的公文一样,没有半点感情的流露。 我叹一口气,觉得微微的困惑。其实这样才是正常的不是吗,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 将信烧毁之后,我拉开窗帘,斜倚着窗棂出神。 今天晚上七点么,那么应该找个什么借口才不至于让阿尔伯特少爷起疑呢? 我并没有在这件事情花费很多精力思考,因为在午餐的饭桌上,阿尔伯特少爷提出了和我一起去看彩排的邀请。 今天午餐的主食是烤到恰当好处的新鲜鹿肉,浇上美味的罗贝尔调味汁和碾碎的罗勒嫩叶,香气诱人,我手中的刀叉却停顿了一下。 “彩排?带我去?”我不确认地反问。 幸好阿尔伯特少爷正低头切鹿肉,不然我脸上震惊夹杂兴奋的表情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你不愿意?” “不,只是有些意外。”我用亚麻餐巾擦了擦嘴角,努力压抑着欢欣的情绪。 “看完彩排之后,还有另外一个惊喜。”他淡淡地说。 嗳?我抬头看向长条餐桌另一头的他,满腹疑窦,但对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兴致。 晚上七点整,拉斐特伯爵府的马车准时停在玫瑰大剧院门口。 我跨下马车的时候,不觉想起一个多月前,我就是在这里与十一年不见的阿尔伯特少爷相逢,当时陪伴在他身边的是那个蕾丝少女。 一想到蕾丝少女,胸口顿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怎么了?”阿尔伯特少爷将胳膊伸给我。 “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我勾住他的臂弯,含糊其辞地搪塞。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大概是对我所谓的往事并不感兴趣。 安德烈先生早就在包厢里恭候多时,他和阿尔伯特少爷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回到了后台。 整个剧院空空荡荡的,除了演员、后台工作人员以及观众席上的几个剧评家以外,真正意义上的观众就只有我和阿尔伯特少爷两个人。 我翻了翻手上的剧目简介和演员名单,这是一出带着安德烈先生强烈个人风格的戏剧,也即是说恶俗至极。 故事从一个名叫爱丽丝的孤女的凄惨孤儿院生活开始,讲述了她被一名好心的伯爵收养后,倚靠她的善良和温柔成功的虏获了伯爵的心,两人排除万难结成了夫妇,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活脱脱的童话,真是不晓得雾都的那些淑女贵妇们为什么会被这种不切实际的故事感动到热泪盈眶。 “在笑什么?”同样翻阅着简介的阿尔伯特少爷突然出声。 我讶异地抚了抚唇角,阿尔伯特少爷一定是把我嘴角的抽搐当成了微笑。 想了想,我决定不去纠正他的错觉。 “这个故事太脱离实际了,放在现实中,伯爵就算真的爱上了孤女,也绝对不会娶她,最多把她收为情妇。上流社会贵族们的婚姻并不是那么轻率的事情,门第是第一位,第二则是小姐的陪嫁,多少没有陪嫁的小姐们熬成了老姑婆,这样的事情即使是身份卑微的我也经常听闻。所谓的婚姻,在贵族的世界中更接近于一笔相互得利的交易。” 一道犀利的目光劈过来,我突然醒悟过来,坐在我身边的这个男子刚刚经历过一段“相互得利的交易”,结局还非常遗憾。 就在我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的时候,阿尔伯特少爷却微微地笑了。他低下头,视线降落在手上的剧目简介上,安静时的侧颜美好到让人联想起阳光下的紫阳花之类温煦的画面。 “黛西,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没有娶玛格丽特而是选择和她的姐姐结婚吗?”淡然的口吻,却让我心中狂风大作。 这件事情的始末,我从伯爵府仆人们的闲言碎语中依稀有所耳闻,但是没有想到他会主动说出口。 “理由很简单。奥斯汀男爵破产了,他的小女儿玛格丽特连一个铜币的嫁妆都没有。而她的姐姐,奥斯汀男爵和他前妻所生的女儿,很早就得到了早逝的母亲留下的丰厚遗产,成为了婚姻市场上最受瞩目的女继承人。”他微微扬起脸,举目望向舞台,唇角含笑,像是在缅怀一段美好的往事,“非常荣幸的是,这位美丽又富有的女继承人恰好很中意我。在贫穷的恋人和陪嫁丰厚的女继承人之间,我该选择哪一个呢?” 为什么要刻意地用这样不在意的口吻述说那段残酷的过去呢?连坐在这里的我,都可以清楚的听到从他的胸膛中传来旧伤迸裂,鲜血滴落的凄怆哀鸣。 “就像你说的那样,贵族们的婚姻从来不是轻率的事情,对于拉斐特家继承人来说,他的婚姻更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家族的荣耀比他的幸福更重要。” “后悔吗?”我颤声问。 “后悔?”他沉思了一下,给了我一个否定的回答。“不,即使重来一遍,我还是必须这样选择。拉斐特家继承人的身上并不是只有祖先的荣光而已,还有肩头沉重的责任。但是,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祷告,请求那个人的原谅。” 没有忏悔之心的祷告能有几分诚意呢?被这样的人爱着的玛格丽特小姐真是太可怜了。 我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 “快开场了。”阿尔伯特少爷平静地说。 根据演员名单上的介绍,“塞西莉亚小姐”扮演的是女主角爱丽丝,第一幕就出场。 当帘幕拉开后,我期待着女主角的出场,但当穿着孤儿院制服的爱丽丝现身之后,我却发现那并不是加西亚。 “那不是塞西莉亚小姐。”阿尔伯特少爷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他沉吟了一下,“没有人通知过我女主角的扮演者临时更换演员了。 他是资助人,更换女主角这样重大的事情是必定要知会他的。 “也许塞西莉亚小姐临时有事,只能用上替补。”我故作轻松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我隐隐想起加西亚的那封信,那字里行间是否暗示过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但事态显然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了。 第二幕,男主人公伯爵上场了,我的双手用力抓住高背椅的扶手才不至于失态。 那个身穿黑色燕尾服,一手持文明棍,一手拿着礼帽的迷人伯爵明明就是加西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以男子的身份出现在舞台上。 “男主角也临时有事只能用上替补演员了吗?”阿尔伯特少爷的声音里多了些玩味,他的肩膀放松,仿佛全身心投入地观赏这出戏剧,但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中骤然亮起的光芒。 剧情在继续,伯爵领养了爱丽丝,并将她带回了伯爵府,爱丽丝很快就融入了伯爵府的生活。 到这里为止,我以为除开之前那两个“惊喜”,这部戏会按照剧本波澜不惊地演完。 但是,我很快发现这种想法只是一种奢望。 爱丽丝在伯爵府里无忧无语的日子很快到了尽头,她发现伯爵有些小小的怪癖,比如不许她走出伯爵府一步,又比如喜欢按照自己的心意打扮她,有时候会忘情地叫她蕾拉。 爱丽丝对这一切又是好奇又是恐惧,有一天她无意间追逐一只野猫进了一间空闲许久的房间,意外地发现那间房间里残留着火灾过后的痕迹,甚至被烧毁的床上还残留着死人的骸骨。 看到这似曾相识的情节,我的脸色变得惨白,偷偷瞥一眼阿尔伯特少爷,他倒是非常专注,胳膊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十指搭桥支在下巴上,连睫毛都不眨一下。 目光转回舞台,故事还在继续。 爱丽丝受了惊吓,卧病不起,有一天半夜她醒来倒水喝,突然看到伯爵披着黑色的斗篷匆匆走过窗外。 好奇的她跟着伯爵来到了花园,发现伯爵正在指挥仆人挖坑。天快亮的时候,坑终于挖得差不多了,伯爵轻声说了一句:“爱丽丝的坟墓准备好了。” 爱丽丝吓坏了,当天她借口上街买东西逃出了伯爵府,然后找了一个小镇生活下来。很快,她和一个开花店的漂亮年轻人相爱并且订婚,就在他们准备结婚的前一晚,爱丽丝家里闯进了一个客人,那就是许久未见的伯爵。 在这最后的晚上,伯爵将真相告诉了爱丽丝。 原来,伯爵以前有一个名叫蕾拉的恋人,这个美貌的女孩在成年之前就病逝了,伯爵一直难以忘记她。于是,他开始寻找那些和蕾拉长相相似的女孩,他借各种名义收集那些女孩,宠爱她们,打扮她们,叫她们蕾拉。 但是赝品始终是赝品,当那些女孩长大一些之后就开始越来越不像蕾拉了,对她们感到失望的伯爵杀死了她们并将尸体埋在花园中。 他不断寻找那些和蕾拉肖似的女孩,又不断在成年之际将她们杀死,这变成了一个伯爵的一个隐秘爱好。轮到爱丽丝的时候却出了岔子,爱丽丝得知了真相后逃了出去,害怕秘密外泄的伯爵一直在追查她的下落,终于在今天找到了她。 这出戏的最后一幕是伯爵抱住爱丽丝的腰肢,面对着少女惊恐的脸孔温柔地说:“回去吧,爱丽丝,躺在你的同伴们的身边。” 他低头亲吻女孩,同时将匕首送进她的胸膛。 加西亚的演技精湛极了,他所扮演的伯爵英俊又邪恶,简直可以迷死雾都所有的女性,但是此刻的我却完全没有心思为他的演技鼓掌叫好。 这出戏和剧本截然不同,傻瓜都看得出来,这出剧目完完全全是在影射阿尔伯特少爷。 安德烈先生怎么会允许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关于阿尔伯特少爷的那些隐约的传闻,怎么还会让这出影射金主的戏剧搬上舞台? 我忐忑不安地看向阿尔伯特少爷,震惊地发现他正在鼓掌。 “非常用心的一出戏,不是吗,黛西?”他侧过头,对着我微笑,睫毛投下浓重的阴影,那个笑容一半湮没在阴影中。 我突突打了个哆嗦,含糊地应了一声。 “走吧,该回去了。”他站起身,将胳膊伸给我。 我勾着他的臂弯走了几步才发现这并不是去后台的方向。 “阿尔伯特少爷,您不去后台慰问一下演员吗?”眼看加西亚的营救计划就要破产,我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阿尔伯特少爷的脚步顿了顿,接着,他平静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他们会原谅我的,黛西。” 他突然加快了步伐,我被拖得有些踉跄。“阿尔伯特少爷,请慢一点……” 他置若罔闻,胳膊加大了劲,我连抽出手腕都做不到。 我几乎是被拖出玫瑰大剧院的,一到了马车旁就被推进了车厢。 车门呯一声关上,封闭的空间里顿时弥漫起某种压抑窒息的气氛。 “阿尔伯特少爷……”我战战兢兢地开口,几乎在同时,脖子上一紧,后脑勺被大力推到座位后的木板上,砰一声敲得我头晕目眩。 扼住脖子的那双手渐渐收紧,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逼近。 “黛西,这是你一手导演的吧。” Chapter 23 他倏然逼近,炽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 “黛西,这是你一手导演的吧。” 男人的手比我意想中的更加有力,我的脖子几乎要折断了。 “你把信交给那个送牛奶的男孩,你以为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吗?” 听到这句话,我骤然瞪大了眼睛。他竟然是一直知道的,那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映进瞳孔中的是一个冷冷的笑。“我以为偶尔纵容你一下也无妨,没想到……黛西,任性也要有限度,我的忍耐不是没有底限的。” 呼吸越来越困难,我渐渐看不清眼前那人的表情。就在我以为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那双手突然间放开了,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咽喉,我弯着腰大力咳嗽。 一方带着香味的手帕抚上我的额头,为我擦拭冷汗。我打了个哆嗦,侧过脸躲了过去。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粗鲁地对待一位淑女。”他用与刚才完全不同的绅士口吻说着,轻描淡写地道歉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暗潮汹涌的威胁。“这只是一个惩罚,黛西,提醒你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将脑袋抵在车厢角落里,喉咙生痛,完全无法出声解释,心中一片苍凉,索性闭上眼睛装鸵鸟。 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全身,那是无法反抗只能任由他摆布的无力感。 身边那人停止散发愠怒的气息,安然端坐在座椅的另一头,他的手指叩击着膝盖,像是沉思着什么。 “我们需要谈一谈,黛西。”他说。 谈一谈?真是稀罕,这种平等的说辞竟然会从阿尔伯特少爷嘴里说出来。我忍不住扭过脸看向他,他专注地望着前方,似乎有些出神。 “你应该知道半年前我去了趟泊夫蓝。” 我点点头。 “我并不是独自一人去的泊夫蓝,陪同我的还有玛格丽特,不,正确的说是玛格丽特的骸骨。”提到这个名字,他的眼中绽放出柔和的光芒,“这些年来我一直忍受着没有她的日子,我本来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慢慢习惯这种折磨,但是没有想到这种思念反而一天天清晰起来。” 他将手扣在胸口上。“那段时间我可以感觉到灵魂在每个夜晚哀嚎,为了摆脱这种痛苦,我发疯似的到处旅行寻找知名的医生或者巫师。终于有一个巫师告诉我,要摆脱这种心灵上的疼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我的恋人复活,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禁咒女巫。于是,我带上了玛格丽特的骸骨漂洋过海远赴泊夫蓝。” “我花了一些功夫进入了泊夫蓝禁咒女巫委员会,查阅到了所有在世的禁咒女巫的名字,其中有一个意外的发现,有一个名字让我感觉非常熟悉,这个名字的备注后写着一行小字——现居于迷雾岛。我恍然大悟,黛西格雷,那个因为一级谋杀罪而被捕的女仆。” 他停了停,颠簸的车厢中只有我们两个人频率不一的呼吸声。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死在了监狱里,所以将你作为目标显然是不保险的。我在泊夫蓝寻找了三个月,终于找到了另外一名禁咒女巫,一开始她并不同意帮助我。我雇佣了一名私家侦探调查她,发现这位禁咒女巫曾经和一名水手结过婚,但婚后不久,她的丈夫无法忍受身为禁咒女巫家属而被禁足在泊夫蓝的日子,终于有一天丢下她一个人独自出海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丈夫离开后,她陷入了贫困和痛苦之中。” “然后呢?”听到他用那样事不关己的淡然口吻描述一名禁咒女巫的悲惨命运,我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叙述。 “我答应带她离开泊夫蓝去寻找她的丈夫,并给予经济上的帮助,交换条件是她要帮我复活玛格丽特。她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黛西,你没有看到玛格丽特复活的那一刻,实在是……太美丽了。”话尾微微带着颤音,他完全沉浸到了回忆之中。 不,我看到了,但是我看到的却是和他截然相反的景象,他为爱人的复活而头晕目眩,我却因为恶灵的降临而战栗不已。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关键的问题。“那么说,你们在泊夫蓝就制造了魂晶。那么黑暗骑士呢?他不会放你们离开。” “不愧是禁咒女巫,说到了重点。是的,我带着玛格丽特和禁咒女巫离开泊夫蓝,前两天一切平安,第三天晚上,黑暗骑士跨海追来,在轮船上空和禁咒女巫展开了激战。最后,黑暗骑士被打碎成了粉末飘进了大海,而禁咒女巫也受了重伤,在抵达迷雾岛之前就去世了。” 从寥寥几句简单的叙述中,我可以想象得到那场战斗的惨烈,那位禁咒女巫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去和黑暗骑士战斗的呢?失去丈夫的痛苦,自由被剥夺的愤懑,或许还有对新生活的憧憬吧。 泪珠在眼角聚集,潸然滑落。 哽噎平息后,我问:“那位禁咒女巫叫什么名字?” “玛莎亚当斯(Marsha Adams)” 原来魔药瓶底铭刻的MA就是这位玛莎亚当斯。 无视我的泪流满面,阿尔伯特少爷平静的叙述并不受一丝干扰。 “玛莎死后,魂晶的状态就不太稳定,我不得不再次寻找禁咒女巫,当然,身在迷雾岛的你是第一人选。可是,我派去土伦监狱调查情况的人告诉我,本来被判处终身监禁的你不久前获释出狱了,行踪不明。我无可奈何,就在这个时候,你却主动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想方设法让我留在伯爵府,企图“驯养”我,让我乖乖为他的目的服务。 “当时将我推下台阶的也是您吗?”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在说什么?” 我换了一种问法:“您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完善魂晶。这段时间以来,魂晶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缩小。” 果然是这样啊,我忍不住扯起一个了然的微笑。 “你不用担心黑暗骑士,你所要做的只是在玛莎的基础上稳定魂晶,并非创造生命,不会引来黑暗骑士。” 什么都设想好了呢,唯独没有考虑过我的意愿。 “不可能。”我轻声却坚定地说,“十一年前,我发过誓,再也不使用禁咒女巫的能力。” 他的脸上浮现出讥诮的表情。“啊,真是怀念。当初玛莎也是这样回复我的。” 他的右手紧紧攥住文明棍的象牙杖首,势在必得的气息扑面而来。“有人说过,所谓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只要付出足够的筹码,誓言之类的东西根本一文不值。” 我冷笑。“那么您愿意付出什么筹码呢?” 两双眼睛隔着车厢对视,视线在马车的颠簸中不断碰撞。 “您所拥有的那些东西,我统统不想要,那么您想用什么来让我背弃誓言呢?”我咄咄逼人。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单纯用金钱无法诱惑你。”琥珀色的眼睛里并没有浮现挫败,他突然俯身,左手撑在铺着软垫的座椅上,身体低低压到我的身边。 车厢空间狭小,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轻柔的话语如同惊雷一样劈入我的耳中。 “那么,用拉斐特伯爵夫人的位置来交换怎么样?” Chapter 24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恭谨地说:“伯爵先生,教堂到了。” 教堂?这么说他是认真的。我回想起午餐时候他说看完彩排还有另一个惊喜,指的就是这个吧,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更近似于一个惊悚。 没等我理清头绪,阿尔伯特少爷就拽着我的手腕下了马车。 “等一下,请等一下……”我用力挣扎。 “别让神父久等。”手腕上强加的力道反而加大了。 两串不协调的脚步回荡在教堂高大的穹顶下,墙壁上年代久远的天使们好奇的看着我们,巨大的玫瑰窗将绚烂的色彩投射在地上,无数支粗大的白烛将光明投射到每一个角落,让阴影无处遁形。 神父站在十字架下等待着,他的目光慈祥像是看着一对甜蜜的情侣。 我的心一寸寸悲凉,注视着那个拽着我的手腕的男人,他的侧脸轮廓刚毅坚定,这样的人为了达成目的可以牺牲任何人,甚至是自己的幸福。 “您说过,贵族的婚姻不是那么轻率的,现在您想要娶一个身份卑微的女仆,您准备和整个雾都的上流圈子作对吗?” “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情。”他短促地说。 我楞了楞,然后明白了。 “秘密结婚吗?”我忍不住想要大笑,原来是这样,他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一段秘密的婚姻,不为人知,永远躲藏在地下见不得阳光的婚姻。 “除了不能公开身份以外,你会得到拉斐特伯爵夫人所有的权利,金钱,名誉,地位,以及上流社会的生活,你的孩子将会继承拉斐特家,这样的代价足够了吧,你不能再贪心了,黛西。”他误会了我的意思,口气中充满了厌恶。 他的两位好友,卡隆男爵和托尼里侯爵作为这段秘密婚姻的见证人同时出现在教堂里,看得出,他们对好友这种疯狂的举动非常困惑。 “阿尔伯特,你考虑清楚了吗?”十字架之前,卡隆男爵问道。 “是的。”阿尔伯特少爷坚定的回答。 卡隆男爵和托尼里侯爵对视了一下,停止了规劝。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甚至连那个宣称要和我结婚的男人也丝毫没有考虑过我是否会拒绝,在他们看来,一个女仆即将荣升为伯爵夫人,除了感恩戴德以外不应该有其他的反应。 阿尔伯特少爷攥紧了我的手站在神父面前,他的手掌干燥温暖,却让我泪如雨下。 这一定是神父主持过的最悲惨的婚礼吧,他停止了诵念祝词,看着我。“小姐,是否有人强迫你?” “不,她只是太激动了。”阿尔伯特少爷回答。 神父略带疑惑地看了看我们,在卡隆男爵和托尼里侯爵的催促下还是继续主持婚礼。 “阿尔伯特拉斐特先生,你是否愿意娶这位小姐为妻,按照圣典的教训与她同住,在神面前和她结为夫妻,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她,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迅速到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的回答。骗子,在神灵面前撒谎是会遭到惩罚的啊。 “黛西格雷小姐,你是否愿意嫁这位先生为妻,按照圣典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他结为夫妻,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他,直到离开世界?” 我嗫嚅着双唇。 “我……不愿意。” 所有的人都楞住了。 “黛西,我说过了,不要太贪心。”阿尔伯特少爷沉下了脸色,他以为我是在和他讨价还价。 我在泪水中微笑。“阿尔伯特少爷,您好像遗忘了一点,侍奉黑暗君王的女巫是不能在教堂里结婚的。” 他的脸色稍霁。“那么去市政厅登记结婚也不是不可以。” “对不起。”我挣脱开他的手,“不是形式的问题,是我不想嫁给您。” 我转身离开,将愤怒的他留在原地。 “要追吗?”托尼里侯爵问。 “不,她会想清楚的。”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是啊,这样优厚的代价,任何神智正常的人都不会拒绝,所以他自信地认为我很快就会悔悟,然后回头祈求他的原谅。 这是多么践踏人心的自信啊。 对不起,阿尔伯特少爷,这次是注定要让您失望了。 我大步走出教堂,春天的熏风安慰地抚过我的脸颊,泪痕很快干涸。 徘徊在夜晚的雾霭河边,我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会为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情而流泪呢?不值得啊,完全不值得。 雾霭河的两旁灯火辉煌,游船与货轮交织穿梭,宴会的音乐和人们的欢声笑语飘浮在水面上。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空气里的快乐因子,在这样的气氛里,个人的悲伤变得那么渺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霍然间,胸中的块垒消融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悲哀深处升华的平静。 紧闭的眼睑突然被一团暗红染上了颜色,我睁开眼睛看到雾霭河的对岸燃起了大火,火焰烧上了天际,连夜幕都像被烧焦了一角似的蜷缩起来。 游船上的宾客们涌到了船舷边,刚开始是畏惧,接着嬉笑声卷土归来,一张张猎奇的脸面对着火光的方向猜测品评。 远处的火场中一定有悲惨的事情发生吧,但是因为隔着绝对安全的距离,所以再悲惨的事情也成为了可以拿来玩笑的事情。那到底是别人的伤心事啊,再如何同情也无法感同身受。 想到这里,我淡淡地笑了笑。转过头,看到身边围上了几个担忧的行人。 “小姐,您没事吧。” 我这才意识到,单身女子夜晚徘徊在雾霭河畔,又是一脸悲戚,很容易被人以为是要投河自尽。 “谢谢,我很好。”谢过那些好心的过路人,我低着头离开了着火的雾霭河。 偌大一座雾都,我能去的地方并不多,在街道上游荡了许久,双足不知不觉将我带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加西亚的公寓。 我爬上两楼,加西亚的公寓大门紧闭,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大概他还没有回来。我本来是有钥匙的,但是今天匆忙出来并没有带在身上。 这道门锁其实锁不住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我完全不想使用土伦监狱的手段。 我在门边坐了下来,抱住膝盖,将脸埋进去。 加西亚去哪里了呢?海关大钟都敲响了半夜十二点,他还是没有归来。 等待的时候有时候很长,有时候又觉得很短。这一秒恨不得快点见到他,下一秒又希望时间能过的慢一些,让期待能够维持地长久一些。 迷糊的困倦中,楼梯上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我抬起头,看着那团黑影脱去朦胧的阴影,现出加西亚的模样。 他走到我的面前,缓缓蹲下身。 “原来你在这里。” 我以为他会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但是他却说“原来你在这里。” 脸颊上骤然一暖,他的右手轻柔地贴在我的皮肤上,掌心中传来微微颤抖的律动,仿佛包含着某种不确定。 我从那双翡翠色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飞掠而过的恐惧,随即,喜悦的光芒从眼底绽放,明亮到让人无法直视。 异样的暖流从心间流淌过。 我的双手覆盖住他的右手,轻声回答。“嗯,我回来了。” Chapter 25 我裹着一条薄毯,坐在壁炉前那张蓝白条纹驼峰式沙发上,加西亚递给我一只玻璃酒杯,金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 “这是什么?” “东方群岛的龙舌兰酒,你需要镇定一下情绪。” 我啜了一口,辛辣的感觉像条火龙从舌尖烧到喉咙,咳嗽一下子从喉咙里窜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一抬头,正对上加西亚漾着笑意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我脸颊立刻烧了起来。 “加西亚,那出戏是怎么回事?”我掩饰的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安德烈先生知道吗?” “那只是一个警告,你别担心。”他不愿意多说。 我点点头,他是个稳重妥帖的人,既然这样说就肯定没事。 小半杯龙舌兰酒下肚,身体舒缓过来,神智却有些虚浮,不知怎么的,有种想和坐在身边那人分享秘密的心情。 “加西亚,刚才阿尔伯特少爷向我求婚了。”透过玻璃杯中金黄的酒液,我看到他的脸色怔愣了一下。 “哦,不,说是求婚有点自作多情了,正确说来他想用拉斐特伯爵夫人的位置来换得我的禁咒能力。” “你的回答呢?” “当然是……拒绝了。”一定是酒精的缘故,我竟然像个小姑娘一样咯咯笑了起来,“加西亚,要是你当时在场就好了,我当时真是太有气魄了。拉斐特伯爵夫人啊,雾都多少淑女求之不得的位置,就被我那样顺手丢掉……” 酒杯失手滑了出去,玻璃渣子碎了一地。 神经有些麻痹了,我对着那堆碎渣呆呆看了一会儿,喃喃。“对的,就这样被我丢掉了,我不想要,完全不想要。” 醉酒后的情感分外脆弱,泪腺突然崩溃了,我将脸孔埋在手掌中,嚎啕大哭。 “加西亚,那些我不想要啊,伯爵夫人的身份,禁咒女巫的能力之类的,我统统不想要。你不会明白的,那种能力实在太可怕了。” 脑袋突然被揽到了一个怀抱中,谁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上一次被人像个孩子一样抚慰着好像是在奶奶过世之前了,怀念和安心让崩溃的哭声慢慢停了下来。 我低声抽泣着,双手揪着他胸前的衣服。 “加西亚,你知道吗?十一年前,我无意间使用过禁咒女巫的力量,当时我并不知道这种力量的可怕之处,单纯的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而高兴。他真的是可爱极了,我把他藏在衣橱里,谁都不知道,直到那天晚上为止……” 我直起身,用通红的眼睛凝视着他。“黑暗骑士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他跨越了整个海峡来到迷雾岛,向我宣布我所犯下的罪孽,要求我毁灭魂晶,否则就摧毁我的灵魂。我吓坏了,当时我只有十四岁,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然后呢?”加西亚镇定地看着我,那双眼睛里一点杂质也没有。 我盯着深棕色樱桃木护壁上的一个污点,牙齿在惊心动魄的回忆中剧烈打颤。“然后,我屈服了,我亲手毁去了魂晶,我亲手扼杀了那个生命。” 魂晶毁灭以后,黑暗骑士遵守了承诺,没有伤害我,回泊夫蓝去了,而我坐在那条被我扼杀的生命旁边忏悔,直到被拉斐特家的女仆发现。失去魂晶的人偶看上去像一具死尸,连流淌的鲜血都和一般人无异,惊恐万分的女仆报了警。警察很快赶到拉斐特家拘捕了我,不久以后依云法院就以一级谋杀的罪名判处我终身监禁,服刑的地方就是土伦监狱。 “在土伦监狱的十一年,我每天晚上都祈祷黑暗君王能原谅我犯下的罪行,祈祷那个孩子原谅我当时的软弱。我为十四岁那年所做的一切付出了代价,但是,我没有想到直到今天还有人想要我重新将那年的事情再做一遍,不,决不,我发过誓,绝对不再使用禁咒女巫的力量。” “冷静些,黛西,那只是一枚魂晶,并不是真正的人。” 疲倦和酒精的力量同时发挥作用,我快睁不开眼了,竭尽最后的力量说道:“我也曾经这样安慰过自己,但是,你看到过他微笑的样子吗,你听到过他唤我名字时的声音吗,要是你看到过听到过,就绝对不会怀疑那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我一直不能宽恕自己,因为一时的贪欲而创造了他,又因为一时的软弱而扼杀了他。” 唇舌僵硬,身体渐渐瘫软,我抵挡不住烈酒的力量,俯倒在沙发上陷入了浅眠。 壁炉的火焰噼剥作响,暖意融融,但是比火焰更温暖的是一双凝望着我的翡翠色的眼睛。 我开始做起了诡异而美好的梦,在梦中,有那么一个人深情的守护着我,他弯下腰,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蝴蝶翅膀一样轻忽掠过的吻,却甜美到让我心颤。 醒过来的时候,胸口还残留着美梦的痕迹。 我揉着太阳穴爬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旧时的卧室里,身上妥帖地盖着被子。原来这就是被人照顾的感觉,握着被角,我愣愣地想。 打开窗户,阳光和晨风吹进房间,轻拂心旌。 不要辜负那个人的好意,开始认真工作吧,面对着熙熙攘攘的街景,我心里这么想。 和之前的每一个早晨一样,我先做好早饭摆放在书房里,然后再去楼下取来了报纸和信件。 和每个雾都市民一样,拿到报纸的第一时间,我首先挑出《雾霭河报》,扫了一眼头版。 一张火光冲天的照片占据了正中位置,标题是——《拉斐特伯爵府昨夜遭遇大火,百年名宅毁于一旦》 信件从手中纷乱地落下,我顾不得捡拾,一目十行阅读报导的正文。 那场大火从昨夜十点钟左右烧起,起因不明,十二点半被扑灭,整座拉斐特伯爵府付之一炬,幸好并没有人员伤亡,拉斐特伯爵和仆役们在今天凌晨入住不远处的四季饭店,警察正在紧张地调查火灾原因。 这么说,我昨晚在雾霭河畔看到的火警就是吞噬伯爵府的那场火灾。 脑子里一团乱麻,我蹲下身捡拾信件,其中一封掉在大门旁的衣架下,直起腰的时候视线瞥过衣架上加西亚昨晚脱下的深棕色大衣,衣服的下摆上沾着一片脏东西。 轻轻地捻起来端详,原来那是一片黑色的灰烬。 “黛西?”加西亚站在起居室的窗边,身上穿着深蓝色的晨衣。看起来他刚刚洗过澡,晶莹的水珠从金发上一颗颗滚落下来。 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划过,落在我手中的《雾霭河报》上,露出一个微微恍然的表情。 “拉斐特伯爵府昨晚起火了,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你昨天去过那里吗?”握紧了那片灰烬,我问道。 “是的。” “为什么?”我没有克制质疑的口吻。从玫瑰大剧院回到公寓的路线并不经过拉斐特伯爵府。 他静静地看着我,背光的脸颊上倏然划过些什么,接着一个自嘲的笑绵长的自唇角漾起,眼睛里却是一片凝固的绿色,像是冬日里被霜色染过的忍冬的绿叶。 “我以为,当时你在那里。”他说。 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几步,但是名为怀疑的巨大的鸿沟横亘在面前,临渊相望的两个人静对无语。 “我……”我低下头,不去看他,“想去那里看看。” 他没有劝阻,大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走下楼梯的时候,昨晚舞台上的最后一幕划过眼前,英俊的伯爵将匕首送入女孩的胸口,他用加西亚的声音说着残酷的台词,演员的演技实在太精湛,那一刻,我分不清那邪恶地笑着的人到底是剧中的人物还是是加西亚。 作为当红的演员,演戏已经成为本能,贯穿舞台和生活。 那出被改编的戏真的出自安德烈先生的手笔吗?里面有些细节本该只有我和他才知道。 化妆舞会上将我推下台阶的人到底是谁?阿尔伯特少爷不承认那是他做的,他是一个骄傲到不会去撒谎的人,那么那个人会不会…… 还有他手臂上的伤口到底是怎么来的,那些夜半的悄然外出又是为了什么? 当沉浸在全然的信任之中时,这些疑问全被埋藏在心底,我总是刻意地回避思考,一旦有了微小的突破口,那些潜伏的怀疑就全体蜂拥而出。 我倏然停住脚步,朝楼梯上望了一眼,随即像是恐惧着阴影里隐藏的秘密似的慌忙走出楼道。 拉斐特伯爵府的废墟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到处都是忙碌的警察。 我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感觉这里的气氛紧张地有些过头,不像是一般的火灾后的情景。 人群中,相识的人们相互攀谈,左一句右一句,将昨夜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串连了起来。 “纵火?“ “不止,我听说是入室抢劫,然后才纵火。” “所有的痕迹都被大火烧尽了,警方现在也很头痛,事主又是一位伯爵,舆论压力非常大。” “这个是昨天的新闻了,今天的最新进展听说了吗?” “什么?” “清理废墟的时候,从花园里挖出了四具尸骨,警察现在正在询问拉斐特伯爵。” 只有四具尸骨吗?地窖里那具呢?难道说被她逃掉了。 废墟旁还有一些穿着拉斐特伯爵府制服的仆人穿梭,有些是来配合警察工作的,有些是来处理善后事宜的,其中一个人眼尖,看到了我。 “黛西。” 我慌忙裹紧了披肩,闪躲开去。 无法解释为什么,也许是缘于心底的一丝犹疑或者了然。 沿着废墟旁边的小巷子匆忙行走,有一段围墙被大火烧塌了,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矮下身钻了进去。运气真是好,这段围墙旁并没有警察,也看不到仆人,我踩着烧焦的土地小心翼翼地行走,很快来到了主宅的侧翼旁。 到了这里,偶尔有几个警察经过也只是以为我是伯爵派来善后的女仆之一,匆匆觑了我几眼就放行了。 侧翼的情况比主宅要好,外表虽然烧焦了,但还勉强维持着灾前的模样伫立在原地。 我穿过一个塌陷的墙洞跳进侧翼,发现木质的楼梯已经塌了,将原来地窖的入口掩埋地死死的。 那具骷髅逃出来了吗?还是被废墟压在了底下? 我用力地搬开焦木和石块,地窖的一角隐隐出现在底下,阴风簌簌吹过我的头发,一个怨毒的声音借着风力传进耳内。 “太晚了,平衡被打破了,所有的一切都要失控了。” 我本来以为声音是从地窖内传来的,但是回身四顾,这幢千疮百孔的建筑物中,每一块砖头,每一个罅隙中都飘荡着这段话语,回音嗡嗡作响。 我惊出一身冷汗,呆立了半晌,突然狂奔了出去。刚刚踏出侧翼,那幢刚熬过了火灾的建筑物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轰然倒塌。 Chapter 26 月亮升起来了,狭小的木头窗子里漏进几缕银白色的光柱,微微照亮了窗前的一方空间。 我坐在窗下的地板上,左手抱住脚踝,下巴搁在曲起的膝盖上,右手不自然的僵直垂下,衣袖上的一滩血迹早已干涸,但是血腥味仍旧淡淡地飘荡在空气中。 这是玫瑰大剧院的阁楼,我原来住过的地方,也是现在唯一能让我存身的地方。 但是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本来以为是看门人,但是耳朵很快分辨出那熟悉的节奏明显属于另一个人。 破败的木门被推开了,烛光照了进来。 “你果然在这里。”一双黑色的皮靴停在我的面前,再往上是黑色的长裤。 我抬起头,面前的那个人没有穿外衣,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色丝绸衬衫和黑色马甲,黑白两种极端的颜色将他的脸衬托的异常明净。 “怎么受伤了?”他半跪在我面前,检查我肩膀的伤势。 “楼塌了,几块砖头砸到了肩膀。”本来不想回答的,但是月光照彻下那张脸上的担忧实在太过真实,我不知道怎么的就脱口而出。 “走吧,”他突然站起身,“去楼下,我的化妆室里有急救包。” 他走了几步,发现我没有跟上,蹙眉回头。 “黛西?”声音中没有怒气,只有一丝无奈。 我尴尬地低下头,不是我耍脾气,只是…… “对不起,坐的太久,腿有点僵硬了。” 他楞了楞,然后一声极其短促的笑声在房间里响了起来,我窘得耳朵都红了。 他的手臂在我腰上轻轻一揽,身体就被扶了起来,然后那只手臂立刻收走了,腰上残留着的暖意很快就在空气中消散了,连眷恋的心情都来不及滋生。 “走吧。”他拿着蜡烛率先走下楼梯。 狭小破旧的楼梯只能供一人行走,他当先开路,我牵着裙角走在后面。 “小心。”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我触不及防,撞到了他的背上。 “前面的楼梯有些松动,小心一点。”他侧过脸,距离太近,嘴唇擦过我的下颌,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楞了楞。 时间仿佛在蜡烛的燃烧中融化了,一滴滴落在心头,化开柔软的一片。 我望着面前宽厚的肩膀,心中雾气茫茫。 如果真的想永不相见的话,偌大一个雾都,很容易就能销声匿迹,为什么偏偏要躲到这个阁楼里来,明知道会被他找到…… 或许,我其实是在期待着被他找到吧。 像小孩子闹别扭,躲到肯定能被找到的地方,闭上眼睛安心地等待那个人找到自己,然后被小心照顾,温柔对待,这样的心情就叫做撒娇吧。 困惑一扫而空,原来一直以来胸膛中跳动的就是这种心情。 我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背上,坚实宽厚的脊背,仿佛可以承载起我全部的疲倦。耳边响起的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声,重叠在一起,混合成一个节奏。 “加西亚,我可以信任你,对吗?” 静到可以听到蜡烛油滴落的空间里,良久才传来他的回答,低沉轻柔的—— “嗯。” 这就够了,我闭上了眼睛。 加西亚,我愿意相信你。 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从这一秒起,我愿意相信你。 在加西亚的化妆室里包扎了伤口后,我跟着他回到了公寓,一切都很平静,像是回到了没有任何怀疑的时光。 只是,入睡前的那一刻,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像是风暴来临之前的宁静,嗅得出空气中即将来临的危险。 平衡被打破了,所有的一切都要失控了。 有人用锋利的爪子在我的大脑中刻下这行字,我带着它坠入梦乡。 那是极其血腥的一个梦。 迷雾的笼罩中,鲜血和内脏的碎片横飞,一个柔软的身体倒下了,但是,不满足,还是无法满足,于是第二个牺牲者献出了她的生命。 我是尖叫着醒过来的。 但是现实比梦境更可怕,我的右手上都是干涸的鲜血。 听到我尖叫后,加西亚冲了进来。 “黛西,怎么了?” 我泪流满面,将双手伸给他。 “看,加西亚,我的手……都是血……” 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在仔细地检查了我的右手后舒了一口气。 “你肩膀上的伤口迸裂了,血流到手上了,没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我歇斯底里地抓住他的袖子。“我杀人了,在梦里,不止一个,你去看今天的报纸,一定有新闻,一定有……” 他微微地有些困惑,但为了安抚我,还是下楼去取来了报纸。 回来以后,他的表情很凝重。 我抢过他手里的报纸,果然,今天的头条就是昨晚上的连环杀人案,有两个女子在东区被杀了。 加西亚的手按在我激动的肩膀上。“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所有的一切都失控了。”我喃喃着,垂下了头。 那句话就像一句预言,果真实现了,以如此血淋淋的方式。 我坐在起居室里,大口喝着龙舌兰酒,现在只有烈酒才能压制我接近崩溃的神经。 “够了,黛西。”加西亚从我手中夺过酒杯。 酒精刺激着肩膀上的伤口,疼痛让我暂时保持了清醒。 “我总是在做梦,加西亚,我梦见了那些受害者,一个个倒在我的面前。最近东区的连环杀人事件的受害人,我都梦到过,从第一个到昨晚的那两个。”我将埋藏在心中最深处的秘密告诉他。 他听的很认真,翠绿色的眼眸深处闪烁着思索的光芒。深思熟虑后,他开口。“就算你梦到过受害人,也不能证明是你杀的人。” 我猛然仰起头。“但是,我梦到过杀人凶手就是我自己。而且,有人看到过我梦游。” “黛西,杀人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你不能光靠梦就判定凶手。” “一切都失控了,加西亚,刚开始是一个个死去,从昨天开始受害人一连出现了两个,怎么办,怎么办?”我的手指插进头发,痛苦地揪紧。 “黛西,你现在的状态非常不适合分析这件事情,你从一开始就断定是自己杀了那些人,所以会把所有的细节都指向自己,这样做的后果只会让死结越缠越紧。你必须冷静下来,先把安心把伤口养好,其他的事情先别去想。” 加西亚的态度相当强硬,谈话到此为止,从那天开始,他不许我再看任何报纸。 但是,我接二连三地梦见杀人事件,受害人越来越多,做了噩梦的第二天,我总会打开窗户,然后听街上的卖报童吆喝着今日要闻,每一次都能和梦境对应起来。 我迅速消瘦,脸色苍白的像张纸,每天像个游魂一样在公寓里游荡。 一周后的某个早上,伤口痊愈的我按往常那样为加西亚分类信件,其中的一封信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的火漆上不是通常所见的纹章而是一朵盛放的玫瑰花。 将所有的信件交给加西亚以后,我察觉到在看到那封信之后他的表情有些僵硬。 那天晚上,我半夜走出卧室倒水喝,意外的看到加西亚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怎么了?”我端着玻璃杯坐到他的身边。 他的手里攥着一封信,上面的火漆正是那朵玫瑰花。 留意到我的目光,他将那封信揉成一团,丢进了壁炉里,火舌很快吞没了信纸。 即使什么都不说,我还是可以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焦躁,这种情绪极少出现在他的身上,所以我很担心。 “黛西。”沉默了良久之后,他凝视着那团在火中挣扎的信纸,开口了。“明天晚上,我带你去见个朋友。” “好。”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你不问为什么吗?” “你一定有你的理由,而且我相信那个理由一定是为了我好。” 他的手掌掩盖在脸上,突兀地笑了。“是的,你说的对。我明天要带你去见的是一个催眠师。” “催眠师?” “是的,你一直被那些噩梦纠缠,难道不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吗?我的朋友里正好有一位催眠师,他会为你催眠,引导出你思维深处被刻意遗忘的事情,也许从中可以找出一点线索。” 原来那封信是催眠师写来的回信,我放下心来。“嗯,好的,加西亚。” 但是,我始终有些疑惑,为什么从始至终,他都不肯看我的脸。 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能够学会对这些太过细微的问题视而不见。 把玩着玻璃杯,我淡淡地心想。 Chapter 27 海关大钟敲响晚上十点钟,加西亚为我拉上斗篷的兜帽遮住脸孔,然后带着我匆匆下楼。 出租马车早就等在楼下,我们一上车,就听到清脆的鞭鸣抽碎了夜晚的迷雾,马车辘辘驶动。 我将兜帽抬起一些,看向坐在对面同样装束的加西亚。“为什么要穿成这样?这是一次秘密的见面吗?” “抱歉,黛西,我的这位朋友有一些怪癖,他喜欢独居,不喜欢接受拜访,这次他答应见我们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让其他人看到我们的行踪。” “我明白。”我笑了笑。 车轮磕了一下,车厢震了震,加西亚的眼睛在忽明忽暗的路灯光中闪烁。 “别害怕。”他突然向前探身,右手按在了我膝盖上端放着的手背上。 我抿起一丝淡笑。“我没有害怕,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兜帽向下滑落了一些,看不到他的表情,隔着两层手套握住的手相互之间完全无法传递温度。 “你最近很安静。”他轻声说,“而且非常顺从,太过顺从……” 我静静等待着下文,但是他并没有再说下去,我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兜帽阴影下,那张好看的嘴唇的线条突然间绷紧然后又缓缓松开。 他收回手,恢复了之前端正的坐姿。车厢里默默无语,好像突然间,我们都觉得疲惫万分,都有许多话要说,但涌到舌尖又都觉得索然无味。 加西亚的这位朋友住在一条名叫天鹅巷的狭小巷子里,马车驶不进去,我们不得不在邦德大街附近下车,然后步行了近半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加西亚领着我绕过成堆的垃圾和水洼,在那些紧挨着的相似无比的门中认定了一扇,然后敲门。 “是谁?”过了许久,大门上的窥视孔打开了,一双昏黄的眼睛警惕的打量着我们。 “是我,加西亚温斯顿,请通知一下克拉克先生,我把我的朋友带来了。” 绞索哗啦呼啦作响,大门打开了。 “请进,加西亚先生,克拉克先生等了您很久了。”开门的是一个年迈的仆人,他的目光非常无礼地在我身上打了个转,我将兜帽拉得更低一点,侧身走了进去。 重新锁上门以后,老仆人端着蜡烛走在前面为我们领路,我这才发现他是个瘸子。随着脚步的颠簸,烛光亦上下晃动,房间中的景物忽明忽暗,我匆匆瞥了一眼,隐约看到这是一幢年代久远的房子了,墙纸已经开始剥落,家具也是半个多世纪前的老旧款式,油画上积满灰尘,好像许久没有打扫过了。 “请上楼,克拉克先生正在楼上书房里等你们。” 踩着咯吱咯吱的楼梯,我几乎要怀疑下一步踩下去这具年迈的楼梯就要粉身碎骨了。 忐忑中,胳膊肘突然被人托住了。 “小心。”加西亚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 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就在这瞬间,眼角却觑见那个老仆人嘲弄地回头一笑。 不安,就像是涟漪,一波波展开它的裙裾。 老仆人将我们领到两楼右手边第三间房门口,他敲了敲门。“克拉克先生,您的客人们到了。” “请进。” 克拉克先生正坐在一张细木镶嵌椴木书桌后抽烟斗,他是个样貌普通身材敦实的小个子,鼻梁上夹着单片眼镜,两撇讨喜的小胡子冲淡了这幢房子带给我的阴郁感觉。 “哦,老天!加西亚,我的老朋友,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和加西亚的交谈中,我以为克拉克先生必定是个阴沉的老学究,但是见了面才知道完全相反,克拉克先生看来是个热情奔放的人,一见到加西亚就立马给了他一个货真价实的熊抱。 “这位,一定就是你信里提起的黛西小姐吧?”单片眼镜后闪过一丝光芒,他接过我伸出的右手,风度优雅在我的手背上虚吻了一下。 老仆人端上了咖啡,我们三个人坐在书房里的桃花心木饮茶桌旁寒暄。 简单的介绍之后,克拉克先生在贝壳形状的烟灰缸里磕了磕烟灰,捻着小胡子沉吟。“黛西小姐,为你这样可爱的小姐服务是我的荣幸,但是催眠是有一定风险的,你确定需要这么做吗?” 我转过头看向加西亚,他正在端详那只造型奇特的烟灰缸,听到这句问话,他的眉头动了动,但自始自终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用力的握紧咖啡杯,巧克力色的液体滚烫的炙烧手心,疼痛顺着神经一直传遍全身。 “是的,克拉克先生,我已经决定了。”我微笑着说。 “既然如此,那么,请跟随我来。”克拉克先生站起身,打开书房旁的小套间的门。“哦,加西亚,你在这里稍候,催眠的时候必须只有我和黛西小姐。” “好的。”加西亚静静地啜了一口咖啡。 “那么,待会见。”我放下咖啡杯,站起身,忽然,胳膊被大力扯住了,我的身体歪了歪,倒回了座位上。 两双眼睛靠得近极了,他的睫毛几乎要擦到我的额头,这是走进这幢房子以来,他第一次直视我。 “怎么了,加西亚?”我的声音平静到近乎冷酷。 仿佛突然间惊醒,他松开了手,视线有些狼狈地转移。“但愿一切顺利,黛西。” “一定会的。你说过的,没什么好害怕的,不是吗?”我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走到小套间的门旁,一手扶住门框,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 嘴唇翕动,终于开口。“加西亚,我……” 加西亚,我愿意相信你。这句话只开了个头,就住了嘴,那样刻意地说明,反倒像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掩饰。 “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这个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两张深蓝色软垫圈椅面对面摆放着。 房门关上了,克拉克先生向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然后在正对着门口的那张椅子上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刚踏进这个房间就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面对克拉克先生坐下时这种感觉更加清晰了,简直想要立刻逃离。我把这种感觉归结于对催眠术的排斥,收紧了双腿,端坐在椅子上。 克拉克先生十指交叉,身体微微前倾,表情骤然严肃起来。 “黛西小姐,在催眠之前,我必须要求你全心全意的信任我,按我的指示去做,这对催眠的成功与否非常重要。” “好的,克拉克先生。” 克拉克先生从怀中取出一只刻花镀金怀表,表链套在中指上,松开手,怀表直直落下,荡起扇形的弧度。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磁性。“好了,黛西小姐,请交叉双手,然后眼睛看着这只怀表。” 我照着他的话去做了。 怀表缓缓摆动,机械的,有规律的。 克拉克先生轻声做指示。“你现在感觉身体很轻,马上要飞起来了。” 是的,马上要飞起来了。这样想着,好像真的腾空了,脚尖够不到地面了。 “好了,你现在感到很渴是吗?非常渴。” 凝视着怀表的摆动,我情不自禁地添了添舌头,喉咙里干燥地像是要烧起来。 “现在,你很疲倦,非常想要好好睡一觉。” 是的,我的眼睛几乎要闭上了,肩膀塌了下去,身子软软的靠在椅背上。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克拉克先生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带着蛊惑般的力量。“现在,黛西格雷,尝试使用你血脉里的力量——禁咒女巫的力量。” 使用我的力量吗?身体的深处腾起了一种疼痛,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摆脱束缚。 我茫然地望着摆动的怀表,额头沁出冷汗。 “不,不能。”我嗫嚅着。 “好孩子,乖乖听话,你的内心深处其实非常想要使用禁咒女巫的力量,不要再抵抗,顺应心中的呼唤,使用它,你就可以解脱了。” 使用了,就能解脱?我在脑海中重复着克拉克先生的话。 抓住扶手的手背上暴起了青筋,我必须照着克拉克先生的话去做,但是,为什么我在本能地抗拒这么做? 我瞪大了眼睛,盯着怀表,呼吸急促。两股力量在身体中翻腾,连内脏都绞成了一团,疼痛让我微微清醒了,身体本能地弹跳起来。 “不,我不能……“ 肩膀被人强压了下去,我听到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涌进了房间。 “不行,她本人的意志力非常强大,单纯靠催眠无法引发禁咒力量。”克拉克先生在说话。 “那么使用血之六芒星吧。”一个陌生的声音。 “不,那不行,光凭我们的力量无法自如地驱动血之六芒星,如果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不是考虑后果的时候。上一次针对拉斐特伯爵的行动已经失败,现在整个雾都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很难再次下手了,我们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这个禁咒女巫。” “冷静点,先生们。投票吧,我赞成使用血之六芒星。” 几个嗓子陆续说出回答。 “好,现在是六票赞成,三票反对,那么我宣布,赞同使用血之六芒星。” 明知道危险马上就要来临,可是身体还是沉浸在催眠中无法动弹,连移动一下眼球都做不到。 我闻到新鲜血液的味道,脑海中鲜明的勾勒出一只只撩起袖子的手腕,刀子划过,鲜血从手腕上流下,他们吟唱着熟悉的咒语,将血洒在房间的地板上。 节奏诡异的咒语回荡在封闭的空间里,灌进我的耳中,撩拨起了遥远的记忆。 这是巫师们才懂得的咒语,我可以听得懂零碎的词句,他们在请求黑暗君王的庇护,请求君王给予他们力量和智慧,同时也将自身的精血作为祭品奉献给君王。 这些人的身份是巫师,我的同族,但他们现在却和当年的异族一样,将迫害强加到同伴身上。 祭祀仍在进行,血液在我脚下流淌,黑暗力量亦随之膨胀。即使无法看到周围的情况,身体中流动的女巫的血液鲜明的为我刻画出一幅黑暗力量的流向图。 一个以我为中心的六芒星随着最后一滴血液的洒落终于成形,魔法发动,从地板上的血中突然腾起一个流动的黑色六芒星,它升腾起来,将我的身体托向半空。 撕裂的痛觉从每一个毛孔中爆发,像是无数只野兽在体内啃噬撕拉。 我锐声尖叫。 黑色六芒星倏然一收,我的身体失去承托力,从半空中坠落了下来。 掉落到地面的那一瞬间,催眠失去了作用,身体恢复了知觉,我挣扎着爬起来,环顾四周。 “这……是哪里?” Chapter 28 和噩梦一模一样的场景,夜雾,迷巷,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罪恶气息。 又开始做那个梦了吗?我靠在长满青苔的潮湿墙壁上,寒意透过衣料侵染进脊骨,如此清晰,提醒我这是现实。 身体慢慢滑下去,我无力地坐在地上,在方才的祭祀上得到的疼痛还残留在四肢百骸中,但更为难以忍受的却是精神上的打击。 同族的迫害,以及…… 加西亚,我一直在强迫自己相信你,因为我非常明白,如果不那样做,我就会失去你。 但是,现在,你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愿意留给我。 空气莫名震动了一下,淡淡的血腥味从巷子的深处传来。 我慌乱地起身,喘息急促。 离开这里,立刻。 但是,黑暗中却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如此迫切,又是如此痛苦。 我用力地摇头,不,不,离开,必须离开。 双足背叛了大脑,我缓慢地朝着迷雾深处走去。 血腥的味道越发浓重,熏得我微微头晕。 啃噬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我的全身都暴起了恐惧的鸡皮疙瘩。 谁……到底谁在那里? 一只黑色的高跟女鞋倒在鹅卵石路上,我抬足越过它,接着,我看到一只穿着性感吊袜带的大腿,裙子被高高掀起,从脚踝到膝盖沾满了鲜血。 “啊!”微弱的惊呼情不自禁的从嘴中发出,在如此寂静的巷子里,声音被扩大了百倍,惊动了那俯在死尸上的黑影。 鬼火一样幽绿的眼睛在迷雾后闪烁,连黑暗都敬畏地向后退却。 我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非常熟悉的身影。 “原来是你,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召唤着我?” 一声响鼻从迷雾背后传来,蹄声嘀嗒,清脆地传出去老远。 站在那里的并不是人类,而是一匹黑色的骏马,它四蹄踩着黑色的火焰,脖子上的马鬃也是愤怒燃烧着的黑色火焰,背上的马鞍空空如也,骑手不见踪迹,它的鬼魅般的双目炯炯有神地瞪着我。 我明白了事情的全部始末。 玛莎亚当斯杀了黑暗骑士,但是却被他的坐骑逃脱。它失去了主人,本该回到黑暗君王那里,但是使命制约着它,在没有完成之前它无法回归故乡。于是,它追寻着魂晶的气息来到了雾都,没有主人的指引,它找不到目标,只得每夜在雾都的街头徘徊。 我的目光落在那具死尸上,她生前一定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但是现在那张艳丽的脸上只残留着惊恐的表情。 失去了黑暗骑士的控制,它疯狂地吞噬着人类补充能量,这种能量的震动对拉斐特伯爵府中的那枚魂晶亦形成了影响,两者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但是现在,平衡打破了,两方都失去了控制。 “找到疫马了。” “它在那里,禁咒女巫找到了它。” 剑拔弩张的对恃中突然插进了叫声和纷乱的脚步声,我旋身,看到无数火把飞快移动。 是那些参与血祭的巫师,原来他们的目的是利用我找到黑暗骑士的坐骑。 犹豫了一秒钟,我转身朝着火把的方向跑去,和食人的疫马比起来,巫师那一方看起来更具安全性。 哪知道我刚移动了一步,一直静立在那里的疫马也同时追了过来。 “封印!快点封印疫马,它发狂了。” 我冲进了巫师之中,他们将我推掇开,摆开阵势拦住疫马,大声地念诵咒语。 一个金色的封印在空气中形成,将疫马紧紧锁住。 我听到疫马愤怒的鸣叫,它奋力挣扎,封印没能支持很久,破碎的金光射入了夜空,被灵力反弹而受伤的巫师惨叫着。随即,疫马的反击立刻到来,踩着黑色火焰的铁蹄踩碎了巫师们的防线,很快再也没有惨叫声,我的身后寂静到可怕。 异样的寂静没有维持很久,疫马的蹄声再次尾随而来,它在追赶我。 我仓皇奔跑,但是那对幽绿的鬼火越来越近,炽热的呼吸几乎要喷到我的脊背上。 突然之间,裙子搅住了脚步,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要死在这里了吗?绝望在胸腔中搅动。 疫马看出了我的走投无路,它的脚步慢了下来,好整以暇地靠近我。 正在这个时候,我和疫马之间的空气突然诡异扭曲,挟带着雾气旋转成一个乳白色的漩涡,漩涡的正中浮起一个黑色的六芒星。 难道又有人发动了血之六芒星? 茫然之中,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黛西,拉住我的手! 从黑色的六芒星正中心出伸出一只手,雪白袖口上的黑曜石镶碎钻袖扣是我今天早上亲手扣上的,再熟悉不过。 逃生的本能突然被一种不可思议的犹豫所牵绊,我迟迟没有拉住那只手。 再次被阻挠的疫马达到了愤怒的顶点,它人立厉鸣,然后腾身冲击前方的血之六芒星。 “黛西……”焦急的声音中掺进了无奈和其他的东西。 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被击中,我犹疑地牵住了他的手,一股大力将我拉入其中。 与此同时,疫马穿破了血之六芒星,与我擦身而过,幽绿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从那里我感觉不到恶意,倒像是有一些悲哀的光芒在闪烁。 身体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中,然后一齐倒向了地面。 我抬起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来那间催眠的房间。 加西亚躺在我身下,我慌忙爬起身,突然觉得腰后那一块被他的手碰触过的地方有些粘湿,疑惑的摸了一下,手上一片血红。 “加西亚,你怎么样?”克拉克先生将他扶到了圈椅上,他的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手臂上拉开了一道深深的刀口,鲜血尚未止住。 克拉克先生半跪在他身边,为他止血,小胡子男人用谴责的口气说:“太鲁莽了,你至少应该等到我回来再使用血之六芒星,以你一个人的能力强行发动它实在太勉强了。“ 是为了救我才独力使用血之六芒星的吗?还是说,这又是另外一个骗局? 我踩在他的血泊之中,却连一句慰问的话都说不出口,信任已经彻底打破,我已经没有了关心他的立场。 攒眉坐在圈椅上的那人睫毛低垂,仿佛失血过多后连抬眸的气力都失去了,他苍白的脸上有一抹悲哀的神情。 我和他,相隔不过几步,却像是隔着天堑,连走近一步都做不到了。 方才还是空荡荡的房子里突然到处都是巫师,他们穿着黑色的斗篷,斗篷的胸前绣着暗红色的玫瑰图案,周身笼罩着夜雾的气息,大概刚从外面回来。他们聚集在一起讨论刚才那场失败的围捕,个个脸色悲戚,为了死去的同伴而难过。 每当我走过他们身边,谈话便会突兀地停止,直到我走远,谈话才会继续。 这里到处都是我以前可渴盼的同伴,但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对他们来说,禁咒女巫并不是可靠的同类。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对我解释过哪怕一句。 这个夜晚便在茫然和悲痛中度过。 克拉克先生和仆人将加西亚扶上了马车。 “再见,加西亚,好好养伤。”视线划过同坐在车厢中的我,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了抬帽子,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没有人说话,车厢里的两个人双双看着窗外出神。 到了公寓下面,我先一步跨出马车,正在犹豫要不要搀扶加西亚,他已经蹒跚着下了车,走向了楼道。 楼梯上的两串脚步杂乱又刺耳,我打开公寓的门,他无言地与我擦肩走进门内。 大门呯一声关上,眼泪突然间滑落。 “加西亚。”我嘶哑着声音唤道。 脚步声仓皇无措,我走到他身边,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脸膛贴在了那宽厚的胸膛上。他的身体蓦然一震,随即平静了下来,他的手臂亦牢牢围住了我。 外衣上还残留着血腥的味道,这种刺鼻的气味提醒着我们伤口已然形成,再做什么都无法弥补。 我踮起脚尖,仰起头,战战兢兢的将嘴唇贴上他的眉梢,接着是眼睑,翡翠绿的眼睛顺从地闭上了。 亲吻一路往下,鼻梁,脸颊,最后是嘴唇。 原来接吻的味道是苦涩的,我心想。 嘴唇分离的时候,我浑身都在颤抖着,仿佛整个人都在他的拥抱中破碎了。 他更加用力地环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头发上,不停的唤着我的名字。 我的双手攥紧了他的衣服,突然间发力,将他推到了沙发上。在他明白过来之前,雨点般细密的吻就落到了他的下巴以及耳垂上。 我坐在他的腿上,嘴唇顺着他线条美好的脖子一路往下。丝绸领结被我粗鲁的撕扯开了,衬衫的扣子也一颗颗解开,他的目光中有一丝迷乱,直到我拉开他的衬衫。 “不。”惊醒的声音。 但是已经晚了,他右肩上的六芒星烙印暴露在了空气中,我的嘴唇覆盖住了它。 在那一刹间,两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我抬起头,用指尖摩挲着湿润的六芒星烙印,只是轻轻地一下,烙印就残缺了一角。 十一年前,火热的烙铁落在了我的肩头,腾起皮肉烧焦的气味,行刑人狞笑着告诉我,终我一生都无法消除这个烙印,直到死它都将陪伴着我一起长眠在坟墓中。 可是,身下这个男人的烙印却那样轻易地被擦去了,这只是一个廉价的赝品而已。 “果然……连这个都是假的吗?” 我支起上半身,悲哀地笑着。 Chapter 29 如果连这个都是假的,那么,请你告诉我,加西亚,你对我说过的话可曾有一句是真实的? “给我一个解释。” “好的。” 两个人坐在沙发的两端,意外地心平气和,如果不是壁炉没有点燃,起居室里格外阴冷的话,简直和往日的每一个看书谈天的夜晚无异。 加西亚将胸前的衬衣纽扣一个一个扣起来,有一颗扣错了,又重新来过。伴着手指缓慢的动作,他的声音同样舒缓低沉,仿佛来自堆满尘埃的过去。 “今天我带你去的地方是一个秘密组织的集会地点,那个秘密组织名叫玫瑰神秘会。它成立于一百二十三年前,原本是由九位泊夫蓝移民到迷雾岛的巫师倡导发起的松散的巫师联盟。这一百多年来,这个组织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它的会员由原本的泊夫蓝移民来的巫师,发展到了巫师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后裔,其中不少人都在迷雾岛有了很大的影响力。” 他双手交握,眼睛注视着壁炉里的残灰冷烬。 “这股不为任何人掌握的地下势力自然引起了迷雾岛某些人的注意,在上世纪末,抢夺控制权的战争在迷雾岛的掌权阶层中打响了,因为这场看不见的权利之争,玫瑰神秘会元气大伤,巫师们死伤无数。战争的最后,国王陛下笑到了最后,他打败他的母亲得到了对玫瑰神秘会的绝对控制权。最近二十年来,玫瑰神秘会彻底成为了国王陛下的地下警察局。” “那么,你……” “是的,我也是玫瑰神秘会的一员,国王陛下的秘密警察之一。两个月前,我发现了你的女巫身份,然后把你带到了这里,原意是想考察你的身份,然后将你引进玫瑰神秘会。但是,经过调查以后,我发现你竟然是一名禁咒女巫,很多会员都反对将危险的禁咒女巫引进玫瑰神秘会,最后对你的审查不得不延长。” 所以,我在第一起杀人案发生的那晚遇到了巡警,后来却没有接受任何盘问,这大概也是玫瑰神秘会的暗中操作之一吧。 “再后来,我们发现你竟然担任过拉斐特伯爵的女仆。那位伯爵一直都是国王陛下重点关注的对象,他的某些思想非常危险,而那段时间他离开迷雾岛前往泊夫蓝,据跟踪他的会员反馈回来的情报来看,他从泊夫蓝带回了非常可怕的东西,很有可能和禁咒女巫的力量有关。国王陛下对这个情报很感兴趣,命令玫瑰神秘会跟踪更详细的情况,后来,在一次狩猎邪恶力量行动时,我们发现伯爵从泊夫蓝引来的竟然是疫马,而且还是一匹失去了主人的癫狂疫马。” 他按住了右臂,那上面有一个旧伤,大概就是那次围捕疫马的时候留下的。“于是,我们都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那表明伯爵的手中有一枚魂晶和一个不该存在世界上的生命。对伯爵的监视更加严密了,会员们经过研究以后一致认为利用你打进伯爵府内部是一个很好的方法。” 原来是这样,这个局很早就布好了,他们想要利用我,又不想给予我信任,于是设下了一个圈套,而加西亚就是穿针引线的人。 “那个时候将我推下台阶的人是你吗?”那也是为了将我安置进伯爵府而走下的一步棋吧。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他突然转过脸,认真地看着我。 我没有回答。 翡翠绿的眼睛黯了一下。 信任早已破碎,连两人之间的空气中都浮动着不可信的气息。 接下来的事情我已经很清楚了,我愚蠢地相信着加西亚,将伯爵府的情况写信告诉他,让玫瑰神秘会得到第一手的情报。 那么,那个时候他一再地告诉我会将我救出伯爵府,也是演戏的一部分吗?还是内心有愧的补救呢? “那天的戏剧也是玫瑰神秘会的计划之一吗?”我转移话题,绕过了方才那个令人难堪的问题。 “是的,那是一个警告,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一部分的会员冲进伯爵府里找到魂晶。可是计划失败了,会员们找到了魂晶藏身的地窖,但是关键时候那具骷髅带着魂晶逃跑了。会员们的围捕激怒了骷髅,她发疯似的点燃了伯爵府,想要烧死所有人。” 要摧毁阿尔伯特少爷从泊夫蓝带来的噩梦只有两个方法,要么摧毁魂晶,让疫马完成使命回到泊夫蓝,要么杀死追捕魂晶的疫马,然后再通过巫术引导原本就不稳定的魂晶彻底失去平衡。 针对前者的行动失败,只能启动针对后者的方案。 “你一直在做噩梦,那其实是疫马在召唤你,你们之间存在某种感应,于是在得到国王陛下的批准之后,玫瑰神秘会决定利用这种感应来诱捕连续杀人的疫马。” 那封印着玫瑰火漆的信就是玫瑰神秘会的给加西亚的通知,亦是我的审判书吧。 “现在呢?”我摊手,用嘲讽的口气问,“这个计划也失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呢?继续利用我诱捕疫马吗?所以,你刚才不惜独自使用血之六芒星也要将我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为了将我循环利用,你的牺牲还真是大。” 多么刻薄的话,我简直不相信那是从我嘴中说出来的,连自己都惊呆了。 我掩住嘴唇,缓缓吸了口气。 “对不起。”我扭过头,不去看他。 “没关系,和我们做的那些比起来,你的抱怨并不过分。”他苦笑。 “你……其实也并不喜欢玫瑰神秘会的所作所为吧,为什么不离开呢?”没有任何凭据的,我感觉加西亚其实并不喜欢玫瑰神秘会,如果硬要将之冠上一个来由的话,只能说是女性的直觉,对自己非常在意的人的直觉。 “的确,玫瑰神秘会并不限制会员的离开,但是,不愿离开的人是我自己。”我听到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恍如一个叹息。“玫瑰神秘会在利用我的同时,我又何尝不是利用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呢?”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我听得出他不愿意继续谈下去了,那是他心底的一个隐秘之地,他不愿意任何人踏足,即使是我……不,应该说我更没有权利踏足。 “黛西,明天你就离开这里吧。”他站起身,走到沙发后,突然双手撑住沙发靠背,郑重其事的说。 离开这座公寓,还是……离开雾都? 还未等我明白过来,一句“晚安”轻飘飘的落下,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了甬道里。 你是要我……离开你吗? 我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一下,悲哀的感觉已经远去,现在的我非常平静,平静到胸膛中空空如也,连心脏都像死去了一样无法再跳动一下。 我在卧室的床上枯坐了整晚,直到听到加西亚出门的声音才走出房门。 我的行李并不多,其中一半都在拉斐特伯爵府的那场大火中烧毁了,所以整理行李只花了一刻钟时间。 将空荡荡的行李箱提到大门口,我看到门边的桃花心木涂金半圆形边桌上压了一封信,下面放了厚厚一叠钱。 我拿起了信,这里面都写了什么呢?一片谎言还是道歉的话? 我突然害怕读过信了以后却无法相信其中的任何一个字,那是何等悲哀的一件事情。 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拆开信,直接将它丢进了垃圾篓。 再次拎起行李箱,右手都扣在了门把手上,却怎么也无法下定决心拧开门。 这一次离别就是永远了吧,让我再看一次这幢公寓,将它的样子永远刻画在心里吧。 我将每一扇门都打开了,手指抚过每一样家具,仿佛这样就可以带走这里的气息。 最后,是加西亚的卧室,这一次,他没有锁门。 那里还是原来的模样,我坐在床边,看着枕头上残留的浅浅压痕,突然之间,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呢?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是无法恨他?只要用恨意覆盖了其他的妄想,那么至少可以让淌血的伤口稍微平复一点吧。 我站起身,正要离去,突然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的《皇家百科全书》,这是加西亚最喜爱的书籍之一,我经常看到他捧着阅读,不时出神。 我拿起了那本书,随手翻开,一片纸轻飘飘的飞了出来。 弯腰捡了起来,随意瞥了一样,瞳孔瞬间收缩。 那是一张素描,上面画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撑着花边小阳伞,披着及腰的卷发,将背影留给作画的人。 画像的下方写着一行小字。 “送给加西亚。PS:请不要恨我。” 这行字的下面又添上了一句,好像是临时起意,字迹有些潦草。“当然,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恨我。” 多么自负的语气,那是坚信自己被深深爱着的人才能说出口的张狂的话语。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吗? 我攥着那副素描,身体滑落到了地上,肩膀擦到了床边那面冰凉的穿衣镜,我侧过头,看到一张泪痕斑驳的脸。 那是谁的脸,又是为了谁,竟会如此悲伤? 我将额头抵在镜子上,面对着镜子里的倒影,哭得撕心裂肺。 镜子的内外,双份的眼泪,这是我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件纪念物。 仿佛将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到最后眼角再也无法涌出一滴泪水,我将素描夹回原来的地方,起身离开。 走到大门边,犹豫了一下,我从垃圾篓里拣出那封信,将它塞到口袋里,然后决绝地走出了大门。 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切断在了身后。 再见了,加西亚。 Chapter 30 脚夫将我的行李丢上公共马车的车厢顶上,用绳子牢牢扎好。 “小姐,可以启程了。”驿站的车夫帮我拉开车门。 “谢谢。”我拢起裙子坐进了车厢,这辆公共马车的目的地是依云镇,除了那里我实在想不出哪里还能让我落脚。 我的旅伴们都已经到齐了,坐在对面的两位绅士一位正在阅读《赛马周报》,另一位则百无聊赖地挫指甲,和我坐在同一端的是一对母子,孩子吵个不停,让我心烦意乱。 或者应该说从离开加西亚的公寓开始,我就觉得心烦意乱,老是觉得人群中有几双监视的眼睛。 是玫瑰神秘会方面的,还是阿尔伯特少爷的人?我不动声色地赶到驿站,但是这种被监视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哪怕是马车开动的现在。 我低下头,将脸隐藏在垂落的鬓发后面,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那封信,莫名的就觉得获得了一些勇气。 一路上除了孩子的吵闹和母亲的安抚声以外,另外两名旅客一直保持着礼貌的冷淡,看上去他们并不相识,但是偶尔,两束会意的眼神会短暂相撞又倏然分开。 天色渐渐暗下来,雾都早已被抛在了身后,前方就是夏伍德森林,马车刚驶入,浓密的树荫就将下午变成了夜幕。这时,我分明看到那两名绅士对视了一下,下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有什么事情即将要发生,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攥紧手里的信,暗暗祈求黑暗君王的帮助。 突然间,马匹一声嘶鸣,马车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失去平衡的旅客们东倒西歪,就是现在,我打开车门,一跃而下。 “抓住她。”一名绅士丢掉《赛马周报》,大声喊道。 我跌跌撞撞朝密林深处跑去,谁料刚跑了几步,一个巨大的阴影就笼罩住了我。 “嗨,小妞,往哪里跑呢?把身上的值钱东西都交出来。”一个龇着大黄牙,肩膀上扛着板斧的魁梧汉子拦住了我。 大脑延迟了两三秒才给出了答案——遇到强盗了。 回头一看,果然,可怜的车夫已经被捆的结结实实了,那对母子哆哆嗦嗦地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丢到地上,那两名绅士被三个壮汉反扭住胳膊压在车厢上搜身,而车厢顶上早就爬上去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他们愉快地将行李一件一件丢下来。 我逃过了被玫瑰神秘会或者阿尔伯特少爷逮回雾都的命运,却又撞到了强盗的手心里,这该归进好运还是厄运里?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骑在一匹棕色牝马上骂骂咧咧的强盗头子无意瞥了我一眼,杂乱的黄色浓眉纠结了一会儿,似乎在艰难地辨认什么,最后强盗头子粗哑的嗓子里终于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叫唤。 “黛西,是你!” “嗨,好久不见了,老伙计。”我扬了扬手,用土伦监狱通用的手势打了个招呼。 维克多布莱克是个名副其实的恶棍,即使在恶棍满地跑的土伦监狱他也是一颗闪闪发光的明星。 作为土伦监狱的明星级人物,维克多的脾气不是太好,惟独对我非常友好,这是因为九年前他得了登革热,喝了我的一付草药以后奇迹般的捡回来一条命。虽然我解释过,这多半是依靠了强盗头子非人的顽强生命力,但是他一直非常固执地将我当成救命恩人。 在他的另眼相看下,我在土伦监狱的生活一直不错,即使两年前他被同伴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保释出去后,都没有什么人敢来招惹我。 看来,强盗头子出狱以后并没有忏悔以前的罪孽,又做起了熟悉的买卖。 “黛西,没想到你也出狱了。”强盗头子跳下马几步就走到了我面前,熊掌一样的手拍着我的肩膀,欢畅地哈哈大笑。 “去年出来的,感谢国王陛下的特赦。” 他瞅了瞅我的脸色,突然凑近,低声说:“怎么了,有麻烦?” 我不禁吃惊于强盗头子对危险的敏感,不愧是天天和麻烦打交道的人。“是的,不小心惹上了点小麻烦,不过托你的福,已经不要紧了。”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那两名绅士被反剪着手推掇在地上,根本毫无招架之力。维克多对手下使了个颜色,三名壮汉将可怜的肥羊们捆绑结实了塞进车厢,然后再将马匹从马车上卸了下来带走。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肥羊们都无法离开这里。 做完了善后的事情,维克多揽住我的肩膀以示亲密。“亲爱的小黛西,要不要来我这边?” 我一脸茫然。 “你知道我们这一行风险很大,经常有伤亡,如果有一个医生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一个巫女医生,巫术和医术双管齐下,哪怕是死人也能救活。” 我明白了,维克多一直对我蹩脚的医术和同样蹩脚的巫术念念不忘,再加上彼此熟悉底细,招揽我入伙是一件非常合算的事情。 “对不起,维克多,我和你一样都是念旧的人,还是老行当适合我。”我必须拒绝,因为扼杀了一块魂晶而入狱,这是一个过失,而如果做了强盗的同伴,那就是堕落了,我的良知不允许我做这样的事情。 “黛西。”强盗头子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的心突突一跳,我想起来了,在土伦监狱的时候维克多就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人。 揽住我肩膀的那只蒲扇大手加了几分力道,强盗头子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我的拒绝,异常欢快地大笑。“来吧,黛西,你会喜欢我的那些伙计们的。” 肩扛手提战利品的强盗们闻言纷纷对我露出了欢迎加入的笑容,根本无视我瞬间惨白的脸色。 维克多的老巢在夏伍德森林的深处,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型村落,农妇汲水,孩子嬉戏打闹,大多是强盗们的亲眷,不知道底细的人会错以为是一派和谐宁静的乡村景色。 作为地位独特的医生,维克多特地分给了我一间单独的小木屋,屋子里除了简单的生活必需品以外,另外还配备有几套不错的医疗设备和必须的医药。木屋的内间作为我的卧室,外间则作为医疗室使用。 最近维克多和他的伙计们工作量不大,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所以我除了替几个调皮的孩子们包扎磕破的膝盖以外就无所事事了。 逃跑是完全不可能的,村落里的男人女人孩子都得到了监视我的命令,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可以察觉到关注的视线。况且,夏伍德森林可不是供游人喝茶散步的公园绿地,这里到处徘徊着饿狼和野熊,即便是身强力壮的强盗们,在身上没有背一支毛瑟枪的情况也不敢单身在森林里走动。这一点是维克多特意告诉我的,成功地打消了我趁夜逃离的念头。 我在这里渡过了一个多月,直到炎热的夏季来临,情况也没有丝毫转变,我绝望地认为离开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也许只有等待警察们将我当做强盗们的同伙送入监狱的时候才能得到片刻的自由。 变故发生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三,那一天,天气燥热,我独自一人在村落后面的小溪旁散步。 小溪明澈清凉,鹅卵石杂乱的铺在水底,圆润可爱,我坐在小溪旁的岩石上,脱了鞋将双脚泡在溪水里,双手支在身后看了会儿蓝天白云,发了会儿呆,情不自禁地又将那封信掏了出来。 信纸在无数次举棋不定的揉搓之中变得软皱不堪,火漆完好无损,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心脏再次习惯性的疼痛,像被人用一根极细的丝线缓慢地缠绕收紧。 我郁郁地凝视着小溪晶亮的波澜,正在发呆中,远远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有人正靠近。 我回过头,来人已经近到了身边,他粗鲁地一把扯起我。 “黛西,头儿正在找你。” 我认出那是维克多的心腹之一,亦是那天拦住我对着我咧开大黄牙的强盗。我只见过他几次,印象中是一个无所畏惧的粗汉,但是现在这个杀人不眨眼没有信仰毫无畏惧的粗汉却脸色发青,牙齿惊恐地上下微微相错。 “强森,出了什么事情?”强森的个子足有两米,身板魁伟,双腿长而结实,他的一步抵得上我的两步半,我牵起裙角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 强森骤然睁大了双眼,像是被人狠狠击中了脸面。 “它……它来了。”他勉强克制着语气,但是压抑的战栗却袅绕在尾音里。 “它?它是谁?”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着我,我分明看到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嘴巴,他嗫嚅着,良久才爆发出一句蕴含着可怕意味的句子。 “瘟疫……瘟疫来了!” Chapter 31 我赶到村落里的时候,病人已经躺在了医疗室的床上,他发着高烧,满口呓语。 瘟疫的恶名驱赶了围观者,病人的身边只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枯黄头发的年轻人正痛苦地揪着头发,对维克多叙述事情的经过。 “头儿,如果我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绝对不会离开村子一步。那个时候,我和约翰只是想去雾都找点乐子,进城后人们告诉我们六十年前的那场瘟疫又回来了,但是约翰坚持认为这是雾都新流行的骗人手段。我们在贝朗啤酒屋里喝了一晚上的啤酒,和一个从东方群岛回来的水手比试扳手腕,最后所有的人喝的烂醉如泥。第二天下午,我们醒过来的时候,啤酒屋女郎告诉我们,昨晚那个水手死了,毫无预兆地倒在酒桌上,医生来过了,诊断下来是瘟疫。” 他面色惨白,缓了缓气才继续说了下去。“我和约翰害怕极了,然后雾都官员雇佣的走狗们就冲了进来,要将昨晚接触过水手的人隔离起来。我们被关了起来,过了两天,约翰突然发起了高烧,他们要将他转到传染病医院,该死的,我怎么能让他们把约翰带走。我打晕了看守人,然后带着约翰上了一辆出租马车回到了夏伍德森林,刚到这里,约翰就晕了过去。天呐,瞧我都干了些什么啊,我应该将他留在雾都的。” “镇定一点,凯奇,瞧你现在这样,活像个吓破胆的娘们。告诉我,雾都现在怎么样了?” “非常不好,头儿,光上个礼拜就死了400人,我们出城的时候大街上到处都是拉尸车,听说国王陛下和王室成员们都离开了雾都。” 维克多狰狞地虬起浓眉,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该死的,关键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 刚抵达医疗室的我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完整了,身体骤然失去了支撑,重重地撞到了医疗室内的架子上,一只试管摔了在了地上,呯一声提醒那两个人我的出现。 瘟疫,正在雾都大肆流行。那么,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维克多以为我被瘟疫的消息吓住了,大步走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害怕,黛西,这里是夏伍德森林,比雾都安全的多。不过我想你应该看看可怜的约翰,他的情况不怎么好。” 我定了定神,努力不去想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上前查看病床上的约翰。 我的医术虽然和巫术一样蹩脚,但是好歹也曾在医药学上下过一点功夫,查看过舌苔和瞳孔后基本确认是瘟疫。 “维克多,必须要把约翰隔离起来。”我看了一样旁边那个枯黄头发的年轻人,“还有凯奇。” 凯奇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为什么?我又没有感染瘟疫。” “你接触过病人,起码隔离28天才能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没有感染上瘟疫。” 年轻人被这种可能性吓得双腿战栗,维克多点点头。“好吧,黛西,照你说的做,还需要什么吗?” “醋,硫磺,干净的布条,以及必要草药,我会把需要的草药列张单子交给你。” “好。”他迟疑了一下,对我说,“那么黛西,约翰和凯奇就全靠你了,谢谢。” 虽然我没有明说,但是作为村子里的医生,照顾病人的责任定然是落在我身上的,任何人都知道,照顾传染性极强的瘟疫患者的风险有多大。 我也害怕,我也恐惧,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完全没有其他的选择。 维克多的效率极快,才一个多小时就把我需要的东西送到了小木屋。我亲自查收了以后,吩咐维克多将小木屋的门锁了起来,除了送饭的人任何人都不准靠近这里。 我将布条用醋洗过以后为我和凯奇做了蒙住口鼻的简易防护面罩,然后又用硫磺将屋子细细熏过了一遍,初步完成了消毒的工作。 屋子正中的坩埚中煎熬着对付瘟疫的草药,不但给高烧不止的病人喝,连我和凯奇也每天按时喝下一碗抵御瘟疫病毒。 但是,我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是白费了,第三天的晚上,约翰在一阵全身性的抽搐之后停止了呼吸,我将一面小镜子放在他鼻子下,上面没有半点水汽。 “他死了。”我轻声宣布。 在目睹约翰死亡的那一刻,凯奇的精神崩溃了,他发疯似的拍门坚持要离开。 “我没有得瘟疫,你瞧,都这么多天了,我什么事情都没有。”门外没有丝毫动静,他转而哀求我。 我很同情他,但也不得不摇头。“对不起,凯奇,瘟疫是有潜伏期的,就算是我,在接触过约翰之后也得在这里隔离一段时间。” “不,不,我没有传染上,没有。”他无力地垂下了枯黄色头发的头颅。 维克多和村子里的人按照我的嘱咐,将可怜的约翰埋在远离水源的地方,一个足足六英尺深的墓穴,以此保证瘟疫病毒不会从腐尸中逃逸出来。 28天的隔离期非常难熬,凯奇的状态很不好,他瘦了一大圈,时不时就会要求为他检查一遍身体确认一切无恙才能安定下来,有时候,他会双眼无神地向迷雾岛人所信仰的那位主祷告,而据我所知,这些强盗们对信仰之类东西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在生死的边缘,连最狂妄的凶徒也不得不低下桀骜的脑袋。 隔离期的最后一天,凯奇的精神陷入了极度的兴奋之中,他不断地对我说:“黛西,我跟你说过了,我没有病,没有!现在你相信了吧。” 门锁叮当,有人正在打开小木屋的门,凯奇等不及地冲了过去,就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那具年轻而激动的躯体突然毫无预兆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斜斜地倒下了。 阳光照在那张年轻的脸孔上,上面还残留着一瞬间的不敢置信,他不敢相信熬了这么久,病魔终究还是没有放过他,在最松懈的时刻将他的生命攥在了手中。 原来这些时间以来,瘟疫的病毒早就从内部腐蚀了他的身体,就在方才,致命的一击终于来临,最后一根羽毛压垮了那具看似无恙的身体。 我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叫,但是眼泪不由意志地淌了下来。 凯奇的葬礼完全比照约翰,简单的葬礼结束以后,我和维克多并肩走在回程的小道上,他看上去心事重重。 “黛西,既然你没有事情,那我就放心了。” 他的语气让我感觉有些异样。“怎么了,维克多?” “我要去雾都。” “什么,现在这个时候,去雾都?” “本来我早该去那里了,但是你和凯奇都生死未知,我不能丢下你们,现在凯奇……”强盗头子多愁善感地叹了口气,实在罕见,“幸好你没事,我也就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有些明白了。“那里,有你认识的人?” 他一拳打在旁边一棵枫树上,青色的树叶乱飞。 “是的,一个女人,一个可恶到极点的女人。” 他的脸色恶狠狠的,像是在说着一个仇家,但是怎么样的仇人才会让他不顾瘟疫的肆虐将自己置身危险之地,那……一定是他深爱着的女人吧。 我突然有些羡慕他,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奔向自己爱着的人。 “好了。”他习惯性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黛西,好好照顾自己。” 强盗头子大步走向栓在树桩上的那匹棕色牝马,漂亮的翻身跃上马背。就在牝马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冲到它身边拉住了缰绳。 “黛西,你干什么?”维克多吃惊的问。 “带我一起去。”我仰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说。 强盗头子忽然咆哮。“混蛋,雾都现在可不是什么旅游胜地,在你隔离的那段时间里,每个星期都有上千个人死去,明白吗?上千条活生生的生命!那里现在是死神的领地,你难道想和可怜的凯奇一样被埋在六英尺深的坟墓里?!” “我明白,这些我都明白,维克多,但是,请带我一起去!”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强硬地对谁说过话,但是现在我什么都顾不了了,我要去雾都,必须去那里。“带我去,维克多,我护理过瘟疫病人,我有经验,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上忙。” 维克多看了我很久,最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探身将我捞上了马背。“好吧,但是,记住,到了雾都你不能离开我身边。” “谢谢你,维克多。”我抓住马鬃,向强盗头子致谢。 约翰和凯奇的两座新墓伫立在身后,很快就变成了两个小黑点。 在那段难熬的隔离期,我没有像凯奇那样崩溃,并不是我的精神有多强韧,而是每天的夜晚,我坐在有月光的窗子下,总是会想起同样场景下的某个夜晚,那个人温热的后背,我的脸颊贴在上面,胸怀惴惴不安的幸福的那一刻。 此刻,他在哪里,是否安然无恙?在无法确知这些的情况下,我不会允许自己崩溃。 Chapter 32 到达雾都的时候已是清晨,雾都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一片萧条,进城的马路上照样人来人往,不同的是,进城的大多是附近做蔬果买卖的农户,而出城的则是外出避难的贵族或者富户。 刚进城,我和维克多就发现街道两旁的很多商铺都关门了,只有几家面包店还在营业。 几家住户的门上钉着血红色的十字,旁边用同色的漆写着一行字——“主啊,请施与同情。” 行人们路过这些房子的时候总是避得远远的,眼神惊恐。 维克多找了一个路人询问最近的情况,得知虽然王室成员们都离开了,但是市长和官员们都坚持留了下来。 根据六十二年前瘟疫流行时国会通过的《被瘟疫感染人群管理法案》,市长和市议会做出了一系列的瘟疫针对方案,其中一条就是对感染上瘟疫的人居住的房屋进行封闭管理,在门上钉上红色十字提醒健康的人群,并派遣看守人禁止患者出门。 官员们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但是雾都的瘟疫仍在蔓延,并且有越来越盛之势,上个月死于瘟疫的人为一万四千多人,这个月光第一个星期就死去了九千人,教堂的埋尸人日夜工作也无法满足所有需求,最后人们干脆把死尸丢进万人坑。 我和维克多万万没有想到这场瘟疫竟然会是这么来势汹汹,简直称得上是一场浩劫。维克多忧心忡忡地抽打牝马,吃痛的马儿加速朝东区跑去。 维克多要找的那个女人住在东区的贝尔巷,那里是整个雾都最放荡的地方,聚集着全东区最廉价的妓女和最苛酷的皮条客。 维克多看到了我的脸色,他取下自己头上的帽子给我戴上。“遮住脸,黛西,本来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但是现在是非常时刻。” “维克多……”我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问起强盗头子的情史。“你要找的那个人住在这里?” “是的,她是一个妓女,还是五个铜币一次的那种廉价货色。”他啐了一口,用有些自嘲的表情说,“那次我来找点乐子,碰到了她。我从来没有想到东区还会有这样的女人,明明只值五个铜币,却像女神一样高傲,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我迷上了她,想把她带回夏伍德森林,但是她大声地嘲笑我,说永远不会成为强盗的禁脔。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有她不愿意向我屈服,最后妥协的人是我,我同意不干涉她的自由,每个月进城来看她几次。” 因为爱上了对方才会情不自禁地妥协吧,我抓紧了马鬃心想。 棕色的牝马熟门熟路地在一幢爬满常春藤的灰色小楼前停下,马上的两个人同时脸色刷青,维克多飞快地下了马,揽住我的腰将我抱了下来。 没有错,这幢小楼的门上同样钉着红色的十字,旁边亦有那句“主啊,请施与同情。”一个按照市长的规定手握三英尺红色木棍的看守人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尽忠职守。 “先生,您没有看到吗?”看守人拦住了企图入内的维克多,他用红色棍子敲了敲门上的十字。“这里有瘟疫病人,您不能进去。” 强盗头子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待遇,他正要发火,我拉了拉他的袖子。 “请问一下,患病的是一位女士吗?”我上前一步,问道。 “是的。” 维克多瓮声瓮气的问:“红色的头发,蓝色眼睛,一个高个子美人,是吗?” “我可看不出这个被瘟疫折磨了一个星期的女人是不是美人,不过她的确是红色头发蓝色眼睛,听说是这出一带出名的妓女。”他看守人狐疑的眼睛在我和维克多身上瞄来瞄去。 我和维克多对视了一下,他微微点了点头,确定了楼里的病人的确是他要找的人。 “那么是这里没错了,我是被派来照顾这位女士的护理员。”我曾经读过一点《被瘟疫感染人群管理法案》,隐约记得上面要求政府为那些贫困的患者提供专门的看护,我不敢肯定这位女士的护理员有没有派下来,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能试一试了。 我的运气相当之好,看守人听到的我的话后松了一口气。 “棒极了,那位女士实在是太难伺候了,她已经赶走了两个护理员,我以为上面不会再派人过来了,幸好你来了,不然每天听着她的嚎叫我会疯掉的。” 看守人欣然放行,进门之前我对维克多小声说:“请耐心等待机会,这里是雾都,不要轻举妄动,不然的话会给那位病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易怒的强盗头子这一次沉静地点点头,他仰头瞧了一眼小楼的窗户,目光复杂。 这幢小楼大部分的住户早已逃离,空空荡荡上的过道和楼梯里回荡着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我在两楼朝西的一个阴暗小房间里找到了病人。 房间里充满了腐烂的臭味,一个红色卷发的女人躺在肮脏的被褥中辗转高烧,时而发出尖叫。我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涌进来,然后环视房间,很好,前任护理员们留下了必要的工具。 我用硫磺熏过了房间,然后为病人更换了被褥和睡衣,在为她擦身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腋下和背上都长了恶疮,脓水四溢。这和约翰以及凯奇的症状都不同,更为恶形恶状,这一度让我很担心,但喝过草药以后,病人的症状开始好转,不再尖叫,安然入睡。 午饭时间到了,看守人在楼下大声叫我,我用绳子拴上一只篮子从窗口吊下去,安稳地收到了我和病人的午饭。 熟睡的病人不需要食物,我也毫无胃口,教堂的丧钟一刻不停地在耳边回荡,这座城市里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死去,丧钟忙到没有停止的片刻。混杂在钟声中的,还有运尸车的铃铛声,停在哪一户门口,就意味着不久以后就会有一具裹着薄毯的尸体运送出来。 我抬头看着窗外沉沉的阴云,那仿佛那是死神降下的镰刀,利索地收割着这座城市的生命。 万能的那一位啊,请施与同情吧。 面对着这片充满死亡的景象,我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我祷告的对象并不是迷雾岛人所信仰的那一位。 我孤独地与病人面对面,一直到半夜。突然,正坐在沙发上浅眠的我听到了脚步声,接着,房门打开了,维克多出现在眼前。 “维克多,你怎么进来了?”我记得看守人的态度相当之强硬,难道强盗头子终于忍不住使用了非常手段? 维克多耸了耸肩膀。“不要担心,黛西。两楼西侧有一扇窗没有关,很容易就跳进来了,夜班的看守人不如白天那位尽职,他什么都没发现。” 丢下这句话,他飞快走到床边,凝视着床上的病人。 我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条在醋里浸泡过的毛巾,他接过并捂住了口鼻,低声说:“她瘦了很多,脱形了。” 是的,床上的那个人已经看不出维克多嘴中描述过的美人样子,她脸色惨白,颧骨突出,紧闭的眼睛下方阴影深深,嘴唇上都是被牙齿咬出来的血痕,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上青筋纵横。 维克多的眼角有一些液体在闪烁,我惊讶极了,认识强盗头子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悲伤的模样。我一直以为这个恶棍习惯于将悲伤带给其他人,他的身体里早就没有了这种情感。 他握住了女人的手,低唤着她的名字。“玛蒂尔德,玛蒂尔德。” 我觉得这个名字有一些熟悉,不过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听到过也不足为奇。 被熟悉的声音呼唤,病人醒转过来,也许是今天那碗草药的功效,她的神智竟然清醒了过来。她的眼睛在看清来人之后,突然射出了鄙视的目光。 “你来干什么,维克多,你是来看我这副窘迫的样子的吗?你以为我会哀求你的帮忙吗?”她的声音异常冷淡。 “哦,玛蒂尔德,请不要这样。”强盗头子在床前半跪了下来,他将头抵在床单上,万分痛苦地叫着恋人的名字。 “走开,维克多,让我静静地死去。”她用尽全力抽出自己的手,扭过脸不去看强盗头子。 我一直无法想象敢反抗强盗头子的那个女人是怎么样子的,但是我现在明白,这个女人丝毫不畏惧死亡,反而视死亡为一种解脱。她的心远比强盗头子坚硬,所以才能这样冷笑着践踏他的感情。 我无意为强盗头子辩解,毕竟在他的人生中践踏过的感情足足可以填平雾霭河,现在头一次遇到不畏惧他也不迎合他的人,于是史无前例地一头栽在了她的裙下,尽情品尝失意的滋味。 “我爱你啊,玛蒂尔德,难道你不明白吗?” 床上的女人冷笑了一下。“不明白的人是你,维克多,为什么总是执迷不悟,不要再做无意义的事情。让我安静地死去,只有死亡才能洗净我的罪孽,我马上就要去见薇薇安小姐了,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美好?” 薇薇安小姐?薇薇安德奥斯汀?有什么东西掠过我的记忆,我脱口而出。“玛蒂尔德?难道你是玛蒂尔德安德森?” 病人双眼中骤然射出病态的亮光,她支起上半身,嘶声问:“是的,我就是玛蒂尔德安德森,这是我以前的名字,连贝尔巷的人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她果然是玛蒂尔德安德森,过世的拉斐特伯爵夫人的家庭教师,曾一度掌管了整个拉斐特家的管理大权,她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难道……你是拉斐特家的人,是伯爵叫你来的吗?他还不肯放过我?”病人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叫他来吧,来吧,我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去。” 维克多抱住她,小声安抚她。在灌下了一碗有安定作用的草药后,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沉沉地睡去了。 看着她睡着后,维克多和我坐在沙发里小憩,他问我:“你怎么会知道玛蒂尔德的姓氏,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个。” “我以前在拉斐特家做过女仆,听他们提到过玛蒂尔德安德森,其实刚才并不是很确定,没想到她真的是那个人。” 强盗头子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那张总是精力无限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疲惫的纹路。“玛蒂尔德,她……以前是怎么样的人?” “我没有见过她,但是听别人说起过,她是薇薇安奥斯汀男爵小姐的家庭教师,薇薇安小姐嫁给拉斐特伯爵以后将她一块儿带到了拉斐特家,她很得薇薇安小姐的信任,还曾经代理过拉斐特家的管家一职,我想那一定是个相当精明强干的女人。” “家庭教师吗?这么说她大概出身中产阶级,受过良好的教育,难怪会看不起我这样的强盗。”维克多的语气中有一丝对自己的鄙薄,我叹了一口气,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膝盖。 深陷在爱情中的人总是会低下头,低到尘埃里去,却开不出花,这种情感就叫做单恋。现在的他和以前的我是多么的相似,苦苦地追求注定不属于自己的人,任由尊严在对方的脚下破碎成千万片。 “按理说她做过伯爵夫人的家庭教师,即使在伯爵夫人死后也可以很容易找到另一份工作,为什么会沦落到贝尔巷来?而且听她刚才的口气,似乎和伯爵有所关联。”我沉吟着说。 “黛西。”强盗头子转过头,湛蓝的眼睛中闪动着认真的光芒。“等玛蒂尔德醒来以后,不要再问起这些事情,我想这是她心中的隐秘,她一定不希望任何人挖掘。” 我无法拒绝一个背负着无望爱情的人的请求。 “我明白了,维克多。” Chapter 33 玛蒂尔德的病情时好时坏,她背上的恶疮一直在流脓水,无论我为她挤干净几次,脓水好像永无止尽地流淌,同时带走了她的生命力,她的双眼逐日暗淡。 我把情况告诉了维克多,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每时每刻都守在玛蒂尔德床前,期待她偶尔的清醒时刻,虽然这同时也意味着冷言冷语的到来。 第四天的下午,教堂的丧钟突然停止了,也许是因为瘟疫无孔不入,人们自顾不暇,无力再为亲人敲响丧钟了吧。 片刻的寂静中,玛蒂尔德突然睁开眼睛,自己坐起了身。 “好安静。”她喃喃。“是薇薇安小姐来接我了吗?” 我和维克多都屏住了呼吸,心中都明白这也许是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 她的脸色异常红润,像是恢复了健康,缓缓地,她将目光转向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在薇薇安小姐来接我之前,我要说出我的罪孽,求得世人的原谅,才能一身清白地跟着她离开。” 维克多对我点头,我走到玛蒂尔德床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握住她枯瘦的手。“忏悔吧,玛蒂尔德。” 因为病魔而刻薄冷酷的女人突然变得温柔而安静,她闭上眼睛,仿佛沐浴春风,语气柔和如少女。 “我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能够劝阻薇薇安小姐嫁给阿尔伯特拉斐特,那个男人毁了她的人生,也毁了我全部的希望。 “我的第一个学生就是薇薇安小姐,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她天生早慧,又生得美丽,教授她学习就像完成一件艺术品,她是我的骄傲。薇薇安小姐成年以后进入社交圈,凭借着美貌和财富成为迷雾岛最引人注目的名媛,她完全配得上一位公爵,可是这么聪颖的薇薇安小姐却爱上了比她还小一岁的阿尔伯特拉斐特——她异母妹妹的恋人。 “当然薇薇安小姐并不知道这一点,她以为阿尔伯特只是妹妹的朋友,这一切都是阿尔伯特有意的隐瞒,因为当时玛格丽特小姐的父亲没有留给她一分钱嫁妆,而薇薇安小姐却坐拥母亲留下的巨额财产。 “我本该将这些事情告诉她,但是薇薇安小姐那样爱着他,我怎么可以一手将她的美梦打破。后来,他们结婚了,婚礼的当天玛格丽特小姐自杀了,薇薇安小姐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段婚姻成了一个噩梦,新婚夫妻相互厌恶,恶语相向,他们彼此折磨。 “后来,事情变得更糟糕,因为伯爵有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嗜好,他开始收集那些长得与玛格丽特小姐酷似的小女孩。他豢养她们,宠爱她们,完全沉溺在这样的宠物游戏中。 “薇薇安小姐痛苦极了,她抱着我恸哭,后悔自己任性地缔结了这段婚姻。她的痛苦加倍回报在我身上,我无法视而不见。 “我决心要为薇薇安小姐解决她的痛苦,我将伯爵最喜欢的那个小女孩骗到天台上,然后将她推了下去,小女孩折断了双腿,伯爵很快就对她失去了兴趣,没有人照顾的女孩儿很快就在绝望中死去了,她的尸体被埋在了花园里。 “伯爵的新宠是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小姑娘,我在她的食物里加入了一些增加胃口的药物,她很快胖得失去了少女的窈窕,于是伯爵抛弃了她。可怜的女孩在自怨自艾中拼命减肥,她得了厌食症,再也无法吃下任何东西,最后她死于饥饿,全身上下除了骨头和皮肤以外几乎没有一点脂肪。 “第三个女孩……哦,我没有机会对第三个女孩下手,因为薇薇安小姐突然有一天笑着对我说,我无需再做什么了,她已经看清了伯爵了个性,无论他宠爱着谁,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只要那些女孩长大一些,变得不再像玛格丽特小姐了,他自然而然就会厌倦,然后寻找新的宠物。果然,那第三个女孩五官长开以后,变成了一个小美人,但是离玛格丽特小姐的模样越来越远了,她失去了伯爵的宠爱。承受不住打击的女孩精神崩溃了,某一天晚上,她大声的告诉伯爵她要变得更像玛格丽特小姐一点,于是,她跳河自杀了,选择了和玛格丽特小姐一样的死法。但是她错了,这种做法并没有为她赢得伯爵的一滴眼泪。 “那些女孩们一个一个被埋在花园里,薇薇安小姐也慢慢地变了,她不再期待伯爵的回心转意,而是在社交场合寻找新的爱情。她变成了一个荡妇,雾都的上流社会叫她轻佻夫人,她的情人遍布整个迷雾岛。她的行为惹怒了伯爵,他们成天吵架,终于有一天,悲剧发生了。” 玛蒂尔德停止了叙述,她看着窗外的彤云,蹙起眉头,像在努力压抑心中澎湃的情感。 “那一天,薇薇安小姐参加完舞会回来,喝得醉醺醺的,正好在楼梯上和伯爵碰上。他们又一次吵了起来,伯爵扇了薇薇安小姐一记耳光,愤怒的薇薇安小姐上前推掇伯爵,高跟鞋滑了一下,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断了脖子。当时我就在楼梯拐角,眼看着一切的发生,却无能为力。我心爱的学生,我的骄傲之光,我最完美的艺术品就这样在我面前摔得粉碎,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她的胸膛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起伏,颜色却红润的妖异,停顿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积蓄起开口的气力。 “他害死了薇薇安小姐,我不能容忍他继续活下去,在薇薇安小姐葬礼之后的那个夜晚,我偷偷溜进他的卧室,在他的床边放了一把火,然后将门窗都锁了起来。纵火之后,我从拉斐特家逃了出来,等待着他的葬礼。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伯爵竟然逃过了一劫,反倒是他宠爱的一个女孩死在了火中,我亲手杀了一个无辜的女孩,不,不止一个,是三个无辜的女孩。罪恶感让我成天做噩梦,同时,我失去了工作,伯爵的人又一直在找我,生活窘迫的我堕落了,成了贝尔巷的廉价妓女。有时候,我会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惩罚我没有保护好薇薇安小姐,惩罚我杀了三个无辜的女孩却让伯爵安然无恙。 “现在,这惩罚终于要结束了,薇薇安小姐……看,薇薇安小姐来了……” 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冲着窗外的虚幻人影伸出了双手,在病魔的折磨下褪尽了美貌的那张脸焕发出了惊人的丽色,然而,那只有短短的一刹那。 “薇薇安,我的小女孩,你来了……带我走吧,我再也无法忍受和你分离的日子了。” 玛蒂尔德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弱,终于,伸出的双手倏然垂落,那双阅尽沧桑世事的眼睛沉沉阖上,终于获得解脱的喜悦绽放在她的唇角。 她是笑着走的。 一旁的强盗头子发出短促的哽噎,右手挡住眼睛,他的眼泪沉重地砸在膝盖上。直到死,她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他却毫不吝啬地为她流下了眼泪,不爱的那个人总是要比爱上的那一方更加冷酷,所以才能做到毫无牵挂地离去。 我坐在他们两个中间,沉默无语,在这样的时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维克多在床边点上了蜡烛,他陪着玛蒂尔德坐了整整一夜。 黎明到来的时候,我裹着披肩走下了楼。 “先生,请叫一辆拉尸车来。”我疲惫地对看守人说。 搬运工将玛蒂尔德的尸体随意丢到拉尸车上,好像她是一块猪肉,男性和女性的尸体毫无区别地交叠在一起,当人死后,他的尊严就不被其他人看重,只有亲友会心怀悲怆。 我以为维克多会发怒,但是他只是无言地跟在拉尸车后面。 公墓里的地方已经不够掩埋在瘟疫中死去的人,拉尸车将玛蒂尔德的尸体拉到了万人坑,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将玛蒂尔德丢入了吞噬了无数人的万人坑。 维克多站在万人坑边,从坑底吹来的腐臭的风吹起他的头发,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一度怀疑他会追随她跳下去。 但是,他终究还是回过了头,表情平静地对我说。“走吧,黛西,一切都结束了。” 他跳上棕色牝马,向我伸出手,我却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维克多,我不能跟你走了。”我轻声说,然后飞快地躲进了连绵不断的送葬队伍中。人群绊住了维克多的目光和脚步,他愤怒地跳脚,用马鞭狠狠地抽打地面。 凭借对附近地形的熟悉,我逃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躲开了他的追捕。靠着一扇木门安抚喘息,我留意了半天,确定维克多无法再追上来之后,恢复自由的狂喜充盈在整个身体中。 我直起身准备接着赶路,刚一回头,就发现刚才倚靠着的木门上赫然钉着一个猩红的十字架以及那一行—— 主啊,请施与同情。 我默念着这句话,抬头仰望被死亡笼罩的天空。 Chapter 34 加西亚居住的公寓楼格外萧瑟,虽然大门上没有红色十字,但是门房里空无一人,楼道的大门敞开,垃圾随着风飘到大街上。 “小姐,那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一个行人看到我在楼下犹疑地徘徊,他好心提醒我。 “一个人都没有了,请问,他们是离开雾都了吗?”我慌忙问。 “哦不,瘟疫一开始,这幢公寓楼里的一位房客染上了瘟疫。那个时候隔离措施还没有实行,病人活动自由,他将病毒传染给了整幢楼,最后包括房东在内的所有人都死了。”他脱下帽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所有的人都死了?我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那位好心的行人对我做了个安慰的手势。“小姐,您有认识的人住在哪里吗?请您节哀,现在这座城市每天都有无数人失去亲友,您并不是唯一悲伤的人。” 他说着便离开了,我这才发现他的身上穿着黑色丧服。 我失魂落魄地走上楼,我离开这里才两个多月,再次回来却被告知住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死了!怎么可能,房东和邻居们的模样在脑海里崭新如初,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仿佛昨天才与我告别,怎么会就这样全部死去了。 还有,加西亚,我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与他告别,现在,已经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吗? 我发疯似的跑上楼梯,气喘吁吁地站在两楼那间公寓的门口,公寓的钥匙还在口袋中,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它。 打开门,房间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的那天一样,可是空气里淡淡的霉腐味告诉我,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 我步履艰难地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胸膛里像被灌进了水银,沉重冰凉,一分一分腐蚀着内脏,我扣住了衣领,无法呼吸似的将它撕开。 “加西亚,我回来了。”我极其轻声地对着空气说,仿佛面前站着一个微笑的魂魄。 本来完全不奢望有任何回应,但是从公寓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低低的呻吟,微小的声音被寂静扩大了数倍传入我的耳朵,我跳了起来,到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最后,我找到了,在加西亚的卧室,一个我熟悉的人影躺在地板上痛苦地喘息着。 “加西亚。”我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将手放在他额头上,滚烫的温度传进我的手心,他在发高烧,连嘴唇都被烧到发白,汗水从每一寸皮肤淌下,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这个症状,我曾在约翰身上见过,他一直高烧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 天呐,瘟疫,这是瘟疫! “加西亚,加西亚。”我迭声唤着他的名字,只有这样才能遏制快要汹涌流出的眼泪,感谢黑暗君王,他还活着,但是这样的再次见面又是何其残酷,也许下一刻就是永别。 我用衣袖擦拭他额上的冷汗,纤长的金色睫毛在我的动作下扇动了一下,接着,眼睑微弱地抬了抬,翠绿色的眼睛张开了。 “黛西?”他微弱而犹疑地问。 我将他的手背贴到脸颊上,哽咽到难以言语。 “快走……”他剧烈地喘息着。“离开这里,疫马在寻找你……” “疫马?”我的大脑中掠过一道了悟。 “是的……这场瘟疫就是疫马引起的。两个月前,我们的围捕激怒了它,它释放了瘟疫想要毁灭这座城市。” 我想起来了,疫马四蹄上燃烧的黑色火焰就是疾病之火,它原本就是播撒不幸和疾病的祸兽,雾都这一场让数万人罹难的瘟疫就是它的杰作。 “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不能走,加西亚,有人告诉我这幢公寓里的人都死了,我以为你也……”我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顺着脸颊流淌进他的手心里。 “没错,这里的人都染上了瘟疫过世了,但幸运的是,那一阵子我待在天鹅巷。”他疲倦地闭住了眼睛。“我们一直在计划再次围捕疫马停止这场瘟疫,但是昨天,围捕计划又失败了,疯狂的疫马将瘟疫传染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所有的人……” “是的,所有的人,有些人当场死亡,剩下的人回家等待死亡的降临。”他露出一个虚弱并且自嘲的笑容。 我将他的手攥紧了。“我,绝对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 这种坚定的语气仿佛从出生起就在骨髓中沉睡,在一瞬间被骤然惊醒。眼泪干涸了,勇气从血脉深处腾起,我要救他,我这一生从未这样坚定地决意要去做一件事情。 我咬着牙将加西亚搬到了床上,为他擦身换上干净的睡衣,然后打开窗子让空气流通。 做完这一切,我出门购买必备的药物,在大街上,我非常幸运地遇到了本区的瘟疫检查人。对方的身份不难辨认,按照《被瘟疫人群感染法案》的有关规定,担任瘟疫检查人的对象是一位女性,并且和看守人一样手握三英尺长的红色木棍。我找到了她,告诉她有一位没有被发现的瘟疫病人,我请求她派看守人来看守大门,以此保护病人的安全。 做完这一切,我带着买到的食物和药物回到了公寓,整整一天都在消毒房间和熬药中度过,幸好我对于做这些已经得心应手。 虽然从瘟疫肆虐起,我就已经看惯了生死,但是这一次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难熬。 加西亚的病情一直没有明显好转,他躺在床上辗转呻吟,高烧每时每刻都在削弱他的体力,透支他的生命。他在与瘟疫做艰难的战斗,我除了握住他的手以外什么都帮不上。 拉尸车的铃铛声日夜不停地在窗前飘过,失去亲人的恸哭时不时爆发,我胆战心惊,整夜跪在窗边的祈祷桌前,对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祈祷,祈祷黑暗君王能怜悯我,恳求他不要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幸福夺走。 黎明时分,加西亚醒过来一次,他虚弱到无法开口,只是抬起手指拂过我眼睛下的黑眼圈,朝我绽放了半个歉意的微笑,然后再次被病魔夺走了意识。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想将自己的健康输送给他,手指与手指牢牢相扣,唯恐一旦松开就相隔生与死的永恒深渊。 检查人承诺会尽快派来的看守人迟迟没有到位,我猜想大概是需要他们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连日的看护让我的精神严重透支,实在支持不住了,我倦倦地趴在桌上睡着了。朦胧中隐约听到起居室里有什么动静,我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侧耳倾听。 花瓶摔碎的呯砰,男人大声咒骂的嗓音,皮靴踢在碎片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我将门打开一个缝隙,谨慎地朝外窥视,甬道的另一头,一个男人的身影摇摇摆摆地走来。 一个陌生人,不,一个小偷,他八成得知这幢公寓楼里已经没有人幸存所以来这里碰碰运气。 我应该怎么做?将所有值钱的东西交给他,然后恳求他保全我们的性命?不,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我们,在这样动荡的日子里,杀死可怜的住客然后远走高飞远比让受害人活下来指证他要来得安全得多。 我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加西亚,他丝毫不知道危险正在临近,依旧做着噩梦,手指痉挛地抓住床单,现在的他脆弱的如同婴孩,而唯一能保护他的人只有我。 惊恐化为了勇气流动在每一条血管中,我突然冷静了下来,低下头,轻声地祷告。 我要保护他,只要我还活着就决不允许任何人在我面前伤害他。 那个男人正在走近,我偷偷抓起桌上的一只黄铜花瓶,然后躲在门后屏息凝神地等待。 门开了,我猛然举起花瓶,用力朝来人的脑袋上砸去,那人闷声倒地,花瓶从我手中甩了出去,发出巨大的声响。 “路易,出了什么事?”另一个男人声音从书房里传来,得不到回答,他狐疑地快步走来。 还有另一个小偷!我慌忙捡起地上的花瓶,但是已经晚了,男人一眼就看到了躺在门口的同伴的身体,他咆哮着冲上来,夺去了我的武器将之远远丢开。 “女人,你对路易做了些什么!”他的手卡住我的脖子,将我狠狠后推,我的身体撞上了窗边的祈祷桌,腰肢疼痛得像被折断了。 “放开我。”我艰难地喘息。“我染上了瘟疫,你看不出来吗?” 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又化为了贪欲。“你当我是笨蛋吗?这种蹩脚的谎言我听得多了。瘟疫?我倒要看看瘟疫到底藏在你身体的哪个地方。” 那只肮脏粗糙的大手撕开我胸口的扣子,我拼命挣扎,但这点程度的反抗只是加重了男人的狂热。 我咬住了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双眼死死地瞪着上方男人那张布满欲望的脸,我要记住他,记住这张脸。 血腥的味道在嘴巴里弥漫,被男人的手接触到的肌肤上暴起了鸡皮疙瘩,就在我坠入绝望深渊的时候,男人突然停止了动作,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直起身,看到加西亚站在那里,垂下的手中拿着那只黄铜花瓶。他看上去虚弱极了,随时可能摔倒,双眼却病态地熠熠发光。 他丢开花瓶,踉跄走到我面前,半跪下来,颤抖的双手捧起我的下颌,接着又掀开我的衣领仔细查看。他的神色仓皇,额上的冷汗滑落下来挂在长睫上,微微一颤就坠落下来。 我握住他的手。“没事,加西亚,我没事,他没有对我做什么。” 他的脸上现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然后僵了僵,直直地倒在了我的怀中,仿佛方才支撑他行动的并不是清醒的意识而是一种本能。 我怀抱着他,心中升腾起凄楚的幸福。 请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和我一起…… Chapter 35 在这场瘟疫带来的浩劫中,城市的某些功能仍旧在有序的运作着,其中包括雾都警察局。报警之后,警察很快就来了,将两名昏迷的小偷带走了。 出了这件事情以后,两名看守人总算来到了他们的岗位上,一名在白天工作,另一名则负责夜班。有他们日夜看守大门,我终于能够不担心安全问题了。 在那段不愉快的插曲的刺激下,加西亚的身体奇迹般的摆脱了病危的状态,高烧褪去了,也不再频繁地冒冷汗了,他以看得见的速度在康复着,这几乎让我喜极而泣。 第五天的傍晚,我正趴在床边浅眠,突然感到一只手轻柔地摩挲着我的头发。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那只手顺势抚过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双久违的翡翠绿眼睛。 他背靠着枕头,虚弱地朝我微笑。 这一刹那,我仿佛看到暖风吹过山岗,花之绒毯依次绽放,连绵到天际。 心脏砰砰乱跳,我害怕这只是一个太过美好的梦境,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按在他的额头上。真实的皮肤触感,正常的体温,褪去了高烧的炽热温度。 他康复了,从瘟疫的掌控中逃了出来。 “哦,黑暗君王啊。”我将脸埋在被单中,哭出了声。 等到我哭够了,他才开口。“黛西,谢谢你。” 短暂的停顿之后,又加上一句。“还有,对不起。” 我愣住了,继而明白他是在为那个时候的欺骗而道歉。 被浩劫暂时掩盖的那一些事情清晰地从记忆深处浮现了起来,再次横亘在我们之间。 原来,我从来就没有遗忘过它们,也没有做好重新面对它们的勇气。猝然之间,我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他的康复而带来的喜悦突然之间全部消失了,伤痕与疼痛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他还在期待着我的回应,我却突兀地推开椅子站起身,避开那些尖锐的情感。“你醒了,那我出去买点食物。” 不等他说些什么,我便匆匆走出了房间,唯恐慢一秒就要不得不面对让我哑口无言的难题。 走到门口,我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去。 一个凝定不动的侧影拥被坐在床上,傍晚的余晖将他的剪影铺展在地板上,许久之后,睫毛才在金色的光晕中微微眨动了一下,扇起的微小漩涡顺着空气震荡开来,沉重地撞上我的心头。 我不敢再看,轻轻扣上了房门。 我披上一条白底小朵粉红玫瑰花流苏披肩,手臂上挎上一只篮子匆匆赶去了集市。 在瘟疫最严重的今天,面包店遵照市长命令依旧照常开门营业,如今一个铜币能够买到九盎司半的小麦面包,和瘟疫之前一铜币十盎司半面包的价格比起来,可以算是没有怎么涨过。 民生得以维持,所以即使在瘟疫中累计死亡的人数已达四万,骚乱在小范围内横行,但城市的基本秩序始终没有完全崩溃。 在集市上采购了大量食物之后,已经入夜了,我匆忙赶回公寓,路上的行人比我一个半星期进城之时少的多了,大家都行色匆匆,唯恐在路上多停留一秒钟就会染上致命的病毒。 路过圣马丁大教堂的时候,突然,沉寂许久的大钟再次响起了丧音,同时还伴随着放肆的大笑。 在这样时刻,还有谁会这样欢畅大笑,简直就是对死者们不敬。 我抬起头,看向钟楼,一幅意想不到的景象映入双眼。 大钟疯狂摆动,钟顶上骑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她,那个利用魂晶复活的骷髅! 这一次她连帽子都没有带,任由可怖的头骨暴露在世人面前。她双手勾住横梁,悠然自得地趴在钟上,用两根腿骨摇晃大钟。牙齿稀疏的嘴巴咧开着,她张狂地大笑,嘲笑着在瘟疫中辗转呻吟的雾都。 钟楼上偶尔有一道刺目的红光划过,那是月光折射过魂晶留下的光之痕迹,她的胸前一定戴着那根以魂晶为坠子的项链。 谁能相信就是那块小小宝石引发了这场瘟疫,只要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疫马就会返回泊夫蓝,瘟疫也会得以平息。 死去的玛蒂尔德,穿着丧服的好心路人,差点丧命的加西亚,轮番从我心头掠过,热血在瞬间沸腾,我毅然丢下篮子,牵起裙子跑进了教堂。 教堂里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神职人员,旋转楼梯长到叫人炫目,我不记得自己爬了多久才来到了楼梯的顶端。 踏进钟楼,大钟的声响以压迫性的气势充满整个空间,耳膜几乎要被巨大的钟声震碎。 我刚刚捂住耳朵,疯狂摆动的大钟突兀地停止了动静,连个缓冲的震荡都没有,余音之中,我听到上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又见面了,黛西。”不怀好意的口吻。 “下来吧,我们需要谈一谈。”我吸了一口气,努力心平气和地和她谈判。 骷髅笑得花枝乱颤,一颗松动的牙齿被笑声颤了下来,掉在我脚边。“谈一谈,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和我这样跟我说话?真是一个无礼的女仆,你应该行个屈膝礼,然后尊称我为小姐。” “小姐?”我愕笑,“我认为任何有教养的小姐都不会骑在教堂的大钟上,像你现在做的那样。” 骷髅歪过头。“哈,你那个时候可是非常尊敬地叫我玛格丽特小姐,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闭嘴!你才不是玛格丽特小姐,即使那具骨骸是玛格丽特小姐的,但里面的灵魂一定不是她的。你是从地狱归来的恶灵,魂晶唤回的赝品!” 最后两个字激怒了骷髅,她愤怒到全身的骨头都在打颤,腿骨泄愤似的用力摇晃大钟,令人难以忍受的巨大钟声再次回荡在雾都的上空,栖息在钟楼上的白鸽惊飞了,雪白的羽毛从天空飘落,在钟楼里飞旋翩跹。 “住手,你想引来整个雾都的人吗?”我捂住了耳朵。 大钟几乎是以直线的弧度摇晃着,骷髅伸出一只手骨遥遥指着底下的雾都,心醉神迷。 “那不是正好,我倒想数数看这座城市里还有多少活人。雾都正在死去啊,每个角落都发出阵阵腐臭味,你闻到了吗?多么令人沉醉的味道。到处都是死亡,到处都是苦难,我实在太爱这种气氛了。” 无法再忍受的我念诵了一个漂浮咒,因为不熟练的关系,实验了好几次身体才摇摇摆摆飘了几英寸。 骷髅哈哈大笑。“来吧,来吧,来抓我吧。” 她的嘲笑激发了我的潜能,下一次念诵的漂浮咒出奇的顺利,身体摇晃着飞近了大钟,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试图去抓她脖子里的魂晶。 “你是想要这个吗?”骷髅揪起那条项链,“拿去吧,连我一起。” 她松开大钟的横梁,飞身向我扑了过来,一头撞进了我的怀中,丝毫没有防备的我被狠狠撞出了钟楼,如同一块铅块一样朝下坠落。 钟声发出最后的哀鸣,将我的尖叫吞没了。 从耳边划过的风声倏然停息,坠落的势头生生被遏制了。我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骷髅头,她张开嘴咔咔笑着,一只手揽住我的腰,一只手挂在钟楼的边缘。 “从这里到地面足足有两百英尺,想象一下你掉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骷髅的语气中充满期待,她恶意地晃了晃我的腰,遥远的地面以可怕的方式在我脚下旋转,我几乎要干呕起来。 “要不要试试看?” “不,不!”我用力摇头,从急促的喘息中逸出的回答走了音。 骷髅满意地享受我的惊恐,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最后一个字刚刚钻进我的耳朵,那只攀住钟楼边缘的手就突然放开了,重力无情地拖曳着我们的身体下坠。 破空的风声涌进我的耳中和嘴中,全身的血液都冲进了大脑,思维冻结了,视阈倏然之间一片漆黑,将我和这个不真实的世界彻底隔离。 “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吧。” “让我再考虑一下。” “别再犹豫了,抛弃你所谓的良知吧,难道对你而言,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我更重要吗?” “天呐,你怎么能够怀疑这一点,玛格丽特。” “那么放手去做吧,为了我……” 额头剧痛,耳边隐约听到争论的声音,我挣扎着张开眼睛,一道白色的影子倏然闪过,再看过去,眼前只有一扇关闭的门。 我……还活着吗? “又见面了,黛西。” 我扭过脸,朝声音的来源看去,阿尔伯特少爷端坐在一张双联式藤编软垫长椅上,衣衫楚楚,从领巾到袖扣都是最时兴的款式,配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和修长的身形,活脱脱就似绿屋夫人服饰店里当季的橱窗模特。 但我想橱窗模特绝对不会像他那样,每时每刻散发出高人一等的气势,令人无法正视。 虽然我已经从玛蒂尔德的口中得知杀死那些女孩的人并不是他,但那种华丽食人花的印象一直挥之不去,所以这一次的乍见,浮上心头的复杂感受中没有一种是与喜悦有关的。 我张了张嘴,发现无法发出声音,一块丝绸手帕占据了我的口腔。不但如此,手腕和脚踝也被绳子牢固地捆绑住了。 阿尔伯特少爷的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个带些威胁意味的动作由他做来优雅至极。 “黛西,不要惊慌,我不会伤害你。你现在也无需说话,只要听着就可以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尽量平静下来。 “首先,你一定很想知道这里是哪儿。” 我点点头,这的确是我的第一个疑问。 “这里是我居住的四季酒店,玛格丽特今天出去散心,偶然遇到了你,然后将你带到了这里。说实话,这很让我吃惊,我本来以为你早就离开了雾都。”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我没有出去买面包,如果我早一点经过圣马丁大教堂,如果我没有凭一时的热血冲上教堂的钟楼,就不会遇到正好去散心的骷髅小姐,也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 “不管怎么样,你出现的正是时候,我们正要离开雾都,这里的疫情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本来我们两个月前就应该跟着国王陛下离开这里,但是那件该死的纵火案,还有你的那些朋友……”他笑了笑,好看的眉毛微微上挑。“玫瑰神秘会,他们一直在设法拖延我们出城的时间,但是现在,他们再也没有理由这样做了,今天我们就要离开这座瘟疫之城。” 他上身前倾,双手相扣,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我。“而你,必须跟着我们一起离开。” 这只是一个通知,而不是询问。 从他捆绑住我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他已经决意采用强硬的作风,再也不会与以前一样和我悠闲地打哑谜,用优厚的条件来软化我了。 “如果你明白了自己的立场,那么我们就出发吧,立刻。” Chapter 36 拉斐特家的五辆马车在夜半时分悄然驶出了雾都。 我被捆绑着塞在一辆马车里,一个腰圆膀粗的女仆负责照看着我,车窗下着帘子,将别离的画面隔绝在无法看到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长时间被捆绑的关系,我的精神一直非常差,第二天更是发起了高烧,爱德华医生来给我看过病,诊断下来并不是瘟疫,只要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托这场病的福,捆绑待遇取消了,但是我还是无法离开马车,那个负责照看我的女仆整日虎视眈眈,一言不发,我唯一可以交流的人只有每日按时来给我打针的爱德华医生。 “医生,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海怡。”爱德华医生用酒精棉花消毒了针管,找准了我的静脉扎下去。 “海怡?”我吃了一惊,国王陛下和王室成员们去了风景优美的疗养小镇巴斯,我以为阿尔伯特少爷也会去巴斯,结果他选择去海怡,那个小镇在迷雾岛的尽头,偏远荒僻,极少有人会选择去那里。 “伯爵在那里有些产业,”深褐色的液体全部注射进静脉,爱德华拔出针管,用一块酒精棉花按住我手臂上的针眼。“海怡可真是远呐,听说要走上一周才能到。” 我坐在那里静静沉吟,思考在一周的路途中有没有可以逃跑的机会。但是大脑突然间有些晕眩,思维也无法凝聚,我想一定是发烧的病毒还在我体内作祟。 爱德华医生一边埋头收拾医药箱,一边对我说:“黛西,虽然我不知道伯爵为什么……不管怎么样,你还是不要太倔强,这对你没有好处。“ “医生?”我揉搓着太阳穴,不太明白地反问。 爱德华医生抬起湛蓝的眼睛,一些犹疑的皱纹聚集在眼角四周,他突然像是无法控制感情似的弯下身来抱了抱我。“亲爱的孩子,但愿万能的主会保佑你。” 我对他过于突然的感情流露很是诧异,我以为这位老绅士的神经被这场瘟疫打击的有些脆弱了,当时的我并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几天之后,我才明白了那句话里的含义,以及背后丧心病狂的阴谋。 这几天,我时常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狐疑。 一个并不严重的小小发烧渐渐演变成长时间的晕眩和恶心,有时候还会极度兴奋,甚至产生一些奇怪的幻觉,这种症状都是在爱德华医生为我打过针之后发生的。即使神经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微妙关联,联想起医生最近躲躲闪闪的反常态度,疑窦在我心中暗生。 旅途的第五天,到了傍晚时分,我们下榻在一家名叫红公鸡的乡村旅馆里。吃完晚饭,爱德华医生照常要为我打针,这一次,我试探性地拒绝了。 “医生,我的病已经好了,不需要再打针了。” 老绅士觑了我一眼,竟然什么都没有说,默默的将针管和药剂收进了医药箱,只是临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如果你感到不适的话,叫女仆来找我。” 这样轻易就解决了问题,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倒像是自己过于敏感了,误会了爱德华医生似的。 我沉吟着走到窗边,房间的窗子正对着后院的马厩,一个从前厅走来的仆人对马夫大声吆喝。“该死的,你在打瞌睡吗,快把斯科特治安官的马牵出来。” 我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头脑中,虽然有风险,但等到了海怡也许连这样的机会也不会有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整理衣物的女仆,她什么都没有留意到。 “茱莉,请帮我倒一杯柠檬水好吗?”我在桌子旁坐下,拿起一本书佯装阅读。 女仆没有对那扇窗户产生任何疑心,毕竟这里是三楼,离开地面足足有三十多英尺,她小心地锁上了房门然后下楼去为我取柠檬水。我丢开书,探身往下望去,马夫将治安官的马儿牵了出去,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闭上眼睛,默念着脑海中仅存的几条咒语,飞翔术?糟糕,我只记得开头几句了。藤蔓横空?我从来没有试验成功过。想来想去,只有前几天使用过的漂浮术可以一用。 我从行李箱底扯出一条黑色的头巾包裹住脸面,然后站在窗边展开双臂,口中生涩地念诵漂浮术。身体一寸寸地向上移动,逐渐向窗外飘去,这个咒语对精神力的要求非常高,仅仅十几秒功夫,冷汗就爬满了我的整个额头。 身体平挪到了窗外,我试图缓慢下降,这比上升要简单一些,但太考验对空间距离的拿捏程度。我本来就不是熟手,再加上方才上升的时刻用尽了大部分气力,此时精神有些疲倦,一个不留神,身体就脱离了控制,倏然坠落了下去。 幸好下方是一堆草垛,在马厩的马儿们不悦的响鼻中,我终于毫发未伤地着落成功,虽然姿势狼狈了点。 太糟糕了,如果早知道会遇到今天这样的困境,我一定不会那么早辍学,最起码要学会熟练的运用漂浮术。 一边这么后悔,我拂去了身上的麦秸和泥土,将头巾蒙住了脸孔,小心地走出了后院。 前厅里人声喧闹,几个拉斐特家的仆人正在用巨大的锡杯大口豪饮麦酒,越过他们的肩膀,我看到穿着红色镶银边制服的治安官正在门口翻身上马。 我低下头,尽量平静地走过喧嚣的人群,值得庆幸的是,劳累了一天的仆人们只顾着喝酒完全没有留意身边的人。 脚步激动地发颤,还有几步就能离开旅馆,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喊声。 “黛西小姐,您要去哪里?” 我下意识的往回看,女仆茱莉站在楼梯的半当中,一手拿着柠檬水,一手指着我的方向。 所有的人都朝这里看过来,咒骂和踢翻椅子的动静此起彼伏,仆人们丢下酒杯朝我追过来。 我干脆丢掉头巾,跑出了旅馆大门,幸好赶得及拦住正要启程的斯科特治安官。 “治安官先生,请帮帮我,我被人绑架了。”我气喘吁吁的牵住缰绳。 “绑架?这真是太可怕了。”治安官瞥了眼追兵,跳下马背,将我护在了身后。“请不要惊慌,小姐,我绝对不允许我的辖区内发生绑架女性这样的恶性案件。” 治安官的话产生了威慑力,拉斐特家的仆人们犹豫了,没有人敢冒着绑架女性的罪名逼近我。 治安官的两个助手骑着马从小路的尽头奔驰而来,一个机灵的仆人见势不妙赶忙解释:“对不起,治安官,您一定是误会了,我们并没有绑架这位小姐的意图。” “是的,你一定是误会了,这位小姐原本就是我的女仆,根本不存在绑架之说。”字正腔圆的雾都上流社会口音,阿尔伯特少爷站在楼梯上,遥遥朝治安官略微颔首,傲慢与礼貌之间的分寸掌握得恰如其分。 “您是?” 幽灵般出现在一旁的管家霍特先生为主人做介绍。“这位是阿尔伯特拉斐特伯爵,治安官先生,您想要指控一名伯爵犯下了绑架的罪行吗?” 可怜的治安官仓皇无助,他这辈子见过的地位最崇高的贵族大概是附近小镇上刚刚获封为爵士的暴发户或者偶尔路经此地的某位男爵吧,而现在,他的面前站着一名真正的贵族,一名因他的无礼指控而微有愠色的伯爵。 “我不想无礼,伯爵先生,但是这位小姐向我寻求帮助,作为本地的治安官,我有理由弄清真相。”他脱下了帽子,结结巴巴地解释。 “治安官先生,真相就是我的女仆,也就是这位小姐,黛西格雷小姐,患有严重的癫狂症。我的家庭医生,爱德华霍华德可以作证。”走近的阿尔伯特少爷好整以暇地说,声线完全没有因为撒谎而有丝毫震动。 “骗子!”我没有料到他竟然会不顾名誉,这样的诋毁我。“治安官先生,请不要相信他,我的精神状况非常健康,根本没有所谓的癫狂症。” 琥珀色的眼睛中闪动着冰凌的寒光,他凝视着我,像是在鹭鸶盯着在岸上扑腾的鱼儿。 “这位小姐的癫狂症经常性发作,症状为瞳孔缩小,浑身颤抖,严重的话还会四肢抽搐。为了她的健康,我们不得不将她锁在房间里,然而她在病痛中神智不清,误以为我们绑架了她。”他耸了耸肩膀,“多可笑。治安官先生,你会相信一位贵族会做出这样不顾名誉的事情吗?” “哦,伯爵先生,我想……”治安官捏着帽子,吞吞吐吐,不时为难地觑着我。 我愤怒极了,揪住治安官的袖子。“先生,请您安排一位镇上的医生为我诊断一下就明白是哪一方在撒谎了……” 话刚说到一半,晕眩突然而至,腹部好像被人打了一拳,绞痛万分。我弯下腰,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 “瞧,治安官先生,她的癫狂症又犯了。”阿尔伯特少爷悠然的声音。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我捂住嘴巴,却怎么也遏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紧接着,连四肢都开始痉挛。 “医生,爱德华医生。”这是管家霍特先生的呼喊。 “对不起,伯爵先生,看来我犯了个错误,请您一定要原谅我。”治安官诚惶诚恐的致歉声。 不,不,不要被他骗了。我想这样嘶吼,但是疼痛和抽搐将我的气力全部抽走,身体斜斜倒下,被一只手臂扶住。 琥珀色的眼睛近在咫尺。“黛西,你需要好好休息,让茱莉带你上去休息。” 我试图推开他,但是很快一双更为有力的女人的手将我接了过去,搀扶我回房。 躺在床上,我抽搐地蜷缩成一团,汗水濡湿了枕头。 “你……你们到底给我打了什么?”每说一个字,我就不得不大口喘息,将整句话表述完毕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般。 那个男人站在床边,毫无怜悯心,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痛苦的脸,薄薄的嘴唇清晰的吐出一个可怕的字眼。 “阿芙蓉。” 呼吸停顿了足足三秒钟,我不得不张大了嘴巴才能将这个词吞咽下肚。“阿……芙蓉……” 我知道这个东西,它是探险家们从波斯波利斯的药杀水河畔带回来的毒药,其他的毒药令人只痛苦一次,而阿芙蓉则是让人上瘾的毒药,只要尝过一次,就会沉迷于它带来的快乐之中,然后再也无法离开它,直到身体被这种毒药完全腐蚀才能从死神那里得到解脱。 我听说过因阿芙蓉上瘾而破落的家庭,也在大街上看到过毒瘾发作丑态毕露的男人和女人,我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和这种毒药有任何的接触,但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也要沦为那些为阿芙蓉而癫狂的人群中的一分子。 “不!”绝望令我神奇的恢复了一些气力,我支起身,半跪在床上,向前拉住他的衣襟。“您怎么能这样做?您的荣誉呢,您的良知呢,还有您的羞耻心呢?” 他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缝,他是个太过骄傲的人,无法忍受自己的不完美,尤其是当这种不完美被人当场指出的时候。 愠怒聚拢在他的眉头,他弯下腰,手掌撑在床沿,和我面对面对视。“黛西,不要拒绝我,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会为你供应一辈子的阿芙蓉。我以我的荣誉,我的良知,我的羞耻心起誓。”最后一句话是咬牙切齿的说出口的。 “如果我拒绝呢?”我喃喃着。 他怒极反笑。“不要去做这种尝试,不然我保证你会看到地狱的模样,阿芙蓉毒瘾发作时的痛苦你应该尝到了吧。” 他倏然转身,吩咐早就侍立在房间里的爱德华医生。“医生,先不要给她注射阿芙蓉,再等上两个小时,她需要好好记住这种滋味。” Chapter 37 我仿佛置身于冰与火交织的地狱,半边身体滚烫,半边冰冷。 皮肤下面像是藏着一群白蚁,耐心地啃噬我的骨髓,瘙痒蜻蜓点水地掠过,紧接着泛起的剧痛顺着神经传遍全身,一波消停,第二波又一次到来。 为了防止我自杀,嘴巴里被塞进了手帕,手腕亦被捆绑在床头。 痛苦的尖叫被堵塞在喉咙里,从手帕的缝隙中只能逸出低哑的呜咽,眼泪已经流干,身体在反复的扭曲翻转中耗尽了气力,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抵御疼痛的攻击。 谁……来帮帮我吧,救我!或者……杀死我…… 这个念头一旦闪现就再也无法平息。 懵懂之中,耳边仿佛有人甜蜜地诱惑着。“它在召唤你,接受吧。” 谁……在召唤我? “你难道听不到吗?那是疫马啊。” 无尽的苦痛倏然远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宁静,一片凝固不动的虚空之海。 我赤脚站在海面上,脚尖点出一圈圈的涟漪,低着头,双眼疲惫着看着自己的倒影恍恍惚惚荡漾到天与海的尽头。 那里,有一个黑点遥遥奔驰而来,黑色火焰摇曳在它的背上和四蹄上,它扬起脖子兴奋长嘶。 它一直在召唤我啊,可是,这是我头一次回应它的召唤。 我伸出双手将那团疾驰而来的黑色瘟疫之火拥进怀中,火焰吞没了我的身体和灵魂,也将尘世的一切痛苦烧成齑粉,簌簌落进脚下的虚空之海中。 凝固的海面骤然沸腾,散发出极乐的气味。 我呻吟了一声,张开眼睛,刚好看到爱德华医生从我的手臂上拔出针管,深褐色的液体早就涓滴无剩的进入了我的身体。 不! 我嗫嚅嘴唇,无法将拒绝宣之于口。 我不需要这种毒药,一旦沾染上,连灵魂都会染成漆黑一片。 阿芙蓉开始发挥它邪恶的魔力,地狱远去,我看到了天堂的模样,只是这样的天堂比地狱更让我恐惧。 但是,无人可以抵御阿芙蓉的甜蜜诱惑,我为我的脆弱无助地哭泣,然后,我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擦拭我的泪痕。 我张大眼睛,竭力穿透扭曲的幻境。 那是一个美丽的成年女子,熔融黄金一般的长发和忧伤的湛蓝眼睛,她将我抱在怀中,取出我嘴中的手帕,担忧地凝视着我。 “玛格丽特小姐……是您吗?”我知道那又是阿芙蓉制造出来的幻象之一,可是她双手的温度是那样的真实,蛊惑我暂时相信。 “我可怜的朋友,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她的声音和记忆中玛格丽特小姐好听的嗓音重叠起来,双重的美妙缭绕在我耳边。 “果真是您,玛格丽特小姐,我知道的,一直知道,那个骷髅绝对不会是您,您是这样的善良温柔……”是的,我一直相信着,就算没有什么证据,我也一直相信如果是玛格丽特小姐的话,即使经过了地狱的淬炼也无法溶化她灵魂的纯白底色。所以,我绝对不会相信那个邪恶的骷髅会是她的转生。 她抱住我,轻拍我的肩膀。“不要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第二次听到这句安抚的话语,出了怀念以外另外涌起的则是信任和希望。 她解开我手腕上的束缚,将我搀扶下床。 走出房门的时候,我瞥见负责看守的女仆歪在地板上,像是昏厥了过去。 “玛格丽特小姐……” 我担心地握住了身边那个女子的手臂,她决然地跨过女仆横卧的身体,轻声劝慰我。“黛西,不要去看,跟着我。” 相互扶持着走下楼梯,早有旅馆的仆人端着蜡烛在等待。 “小姐,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玛格丽特小姐点点头,将两个闪亮的银币递给他,他笑逐颜开,殷勤地指引我们走出了旅馆。 一辆四轮马车和马夫等候在旅馆外的小树林里,玛格丽特小姐扶着我坐进车厢里,平时那么轻松的举动,今天做来大汗淋漓,我疲倦至极地蜷缩在角落里,朦胧中听到玛格丽特小姐嘱咐车夫启程。 她……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是因为长大了的关系吗?总觉得多了些从容和决断。在马车的颠簸中,我迷迷糊糊地想。 另外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容貌,随着时间的推移,阿芙蓉的魔力散去,我的视线逐渐清晰,笼罩在面前那个女子脸庞上的绝丽光晕缓缓褪去。 她金子色的长发演变为枯草的颜色,璀璨的明眸失去了光泽,毫无神采,洁白的肌肤上长出了斑点和皱纹,粗糙地像被砂皮打磨过。 我吃力地按着太阳穴,惊疑的看着一个绝色佳人一点一点变成臃肿丑陋的中年妇人。 “珍妮?”我认出了面前那个人。 “是的,黛西小姐。”她平静地回答。 救我的人是这个名叫珍妮的厨娘,那个长大的玛格丽特小姐只是我屈服于阿芙蓉的诱惑而制造出的幻象。 “为什么要救我?”我和她只有几次浅淡的交谈,根本谈不上交情,我不认为她会为了一个无谓的人而冒这么大的风险。被利用过太多次,我本能对莫名示好的人心存疑虑。 “因为您实在太可怜。” 可怜?因为我可怜才产生了要营救我的心思吗?如果是半年之前,在我来到那座充斥着谎言迷雾的城市之前,我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可是,现在的我已经无法相信有人会仅仅因为这个原因而去救与自己不相关的陌生人了。 终于连最后一点单纯都丧失了吗?我不禁为自己感到悲哀。 “您不相信?”面前那个女人敏锐地点出我的疑惑,她并不像外表那样迟钝平庸。淡淡地笑了笑,她侧过脸望着窗外。“这是实话啊,黛西小姐。” 明明经受过世事沧桑却还能拥有这样宁静宽容的微笑,一时之间,连平庸的容貌都晕开夺目的光芒,这种由内绽放的异彩吸引我的目光,我凝视着她,依稀觉得面前的眉眼似曾相识,却又隔了层薄纱,总是若隐若现。 我心中忽而一动,还未想明白,手指已经抚上了她的脸颊,触到的是真实的肌肤,收回的手指上也没有分毫化妆的痕迹。这个女人脸上的皱纹和斑点都是货真价实的,我怅怅地心想。 女人黯淡干燥的眼睛中游曳过一尾伤情的鱼,随即,被惊醒的光芒驱散。 “来了。”她突然贴近车窗,紧张地看着后方。 话音刚落,车厢顶上砰一声巨响,像是有重物掉落下来。正在惊疑之中,左边的车窗上挂下一个骷髅头,咂巴着嘴巴发出阴测测的声音。“果然在这里。” 珍妮摇下车窗,骷髅将脑袋刚探进来,马上就被一把象牙骨太阳伞狠狠抽了出去。骷髅吃痛,厉声尖叫,到此她已经抛弃了小女孩的说话腔调,曝露出恶灵的实质。 我听到她在车厢顶上大声的喘息,受伤的野兽一般。骤然,喘息声一收,轻微的蹬腿腾空的声响,紧接着是马匹哀鸣长嘶和车夫的惊叫咒骂。 “糟糕,她杀了马。”珍妮的话还没有说完,车身一阵巨震,整个倾倒。 我被大力甩到了车厢的西北角,脑袋磕到了,头晕目眩,趴着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车厢已经翻了过来,车门正朝天空,骷髅趴在上面,空洞的眼窝盯着我们。 “小羊羔们,可爱的小羊羔们,出来吧,让妈妈看看你们。”她的指骨叩击着车窗,口中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小调。 滴答,滴答,在歌声中有什么叩击着车窗上的玻璃,那是从骷髅身上流下的鲜血。 我朝角落里蜷了蜷,一只温暖的手摸索着按住了我的肩膀。“别害怕,黛西,和我一起出去。” 她直起身,拧开了车门,骷髅跳到一边,继续唱着那支歌。 “来。”利索地翻出车门的珍妮向我伸出手,我半跪在车厢底部仰起头看着她,天光将她的脸上细节映的一片清晰,我突然觉得这一幕太过熟悉。 “你……你是……”我不敢置信地合掌捂住了嘴。 忧伤的微笑伴随着月光洒落下来。 “小姐,您……怎么会变成……”确定了事实,我不知不觉换了称谓。 “来吧,黛西。”那只手轻柔地摇了摇。 这一次,我无比坚定地扣住那只手,借力翻出了车厢。 坐在车厢顶上,临高环视,我看到拉车的两匹骏马血淋淋倒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匹被开膛破肚,另外一匹头颅飞出了老远,死状凄惨,而马车夫不见了踪迹,大概早就逃走了。 骷髅蹲在一块石头上,雪白的蕾丝裙子上满是血迹,她将沾满血的指骨含在口中,一边含糊不清地唱着。“小羊羔们,你们出来了,来吧,让妈妈好好看看,养肥了没有。开水和刀子已经准备好,让妈妈看看,养肥了没有。” 珍妮在车厢上站起了身,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草地上,她眉眼中含着一点冷峻,对骷髅说:“海伦娜莫里斯,没想到我还能听到你唱这首歌。” 歌声戛然而止。 骷髅将手指从嘴里拿了出来,黑漆漆的眼窝盯着她。 珍妮回过头对我说:“黛西,你怎么会认不出她呢?那个时候你还给她送过吃的。” 海伦娜莫里斯,这个名字唤起了十多年前我在依云镇的回忆。 那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是某一天跟着一群流浪者的大篷车出现在依云镇的,他们的出现引起了游客们的恐慌,在镇长的要求下,治安官将他们赶出了依云镇。但是,流浪者带着他们的大篷车离开后,却留下了这个小女孩。人们传说,这个名叫海伦娜莫里斯的小女孩是被流浪者拐来的,所以才会被他们不以为然地随意丢弃。 有些好心人尝试收养她,但是没有人可以接近她,她拖着一只破烂的兔娃娃,用一双蓝眼睛警惕地看着所有的人,一旦对方有靠近的举动就飞快逃离。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独自一人生活在依云镇郊外的森林里,人们传说她和动物们同眠,吃花粉和露水生活。 玛格丽特小姐和阿尔伯特少爷乘坐的马车经过森林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她站在路边,手上拖着那只巨大的兔娃娃。 玛格丽特小姐很可怜她,每次看到她都会让我给她送一些糖果或者糕点。那个小女孩就像是惊弓之鸟,远远地看着我,我只得将食物放在石头上再退后几步。一直到我退到安全的距离,小女孩才会扑上前,将食物全部倒进肮脏破烂的裙兜里,然后飞快地消失在森林里。 随后,从森林的深处就会传来一阵阵的歌声,听不清歌词,曲调诡异,像是那些流浪者们围着篝火曾经唱过的奇怪民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是玛格丽特奥斯汀男爵小姐,卑贱的女人,你应该尊称我为小姐。”骷髅咆哮着扑了过来,珍妮一个矮身躲了过去,反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借力旋了一圈将之抛了出去。 骷髅狠狠地撞到了树干上,树叶和树枝扑簌簌掉下来,她晕头转向地倒在树荫下的草坪上,肋骨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看来还有一点时间,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黛西?”珍妮,不,真正的玛格丽特小姐问我。 我坐在车门上,被这突如其来的情节转换弄得有些发愣,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在我身边盘腿坐下,开始娓娓讲述起当年那段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而另一边,举止蹒跚的骷髅一边拼装摔散的肋骨,一边低咆。 那是我入狱之后的第二年所发生的事情了,那一年,阿尔伯特少爷向薇薇安奥斯汀男爵小姐求婚,如愿以偿的娶到了这位美貌且富有的名媛。 婚礼之前,玛格丽特小姐病倒了,不明真相的新娘安慰了这位异母妹妹,然后幸福地踏上了去教堂的礼车。 男爵府中的仆人们一边忙着为婚礼做准备,一边愉快地讨论着这场门当户对的婚礼。 眼看婚礼的时间就要到了,烧的迷迷糊糊的玛格丽特小姐从床上爬了起来,没有叫来女仆,自己穿衣梳妆。 “我想去参加他的婚礼,我想知道那个男人在亲吻另一个女人的时候是否也是一样的浓情蜜意。”玛格丽特小姐的唇角弯起淡淡地笑,对我这样说,那时候煎熬的心情已经难以在她现在的语气里听出来了。从前的那些故事,即使再情深意切,再缱绻缠绵,再伤情怨怼,隔开十多年的沧桑岁月回头看去,原来一切都已是云淡风轻。 玛格丽特小姐避开仆人们的视线,独自走出了男爵府,她没有坐马车,一个人徒步穿越森林。 教堂在森林的另一头,刚刚走出树荫就听到钟声齐鸣,为婚礼准备好的一百只白鸽盘旋着飞上青空,新郎和新娘挽着手走出教堂,他是那样的年轻英俊,意气风发,搀扶着他新娶的夫人坐上敞篷马车。他附在新娘的耳边说了什么,美丽的新娘咯咯笑了,将捧花丢进了人群。 她看着那一片喜悦的场景,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多余,默然地退回了森林深处。 坐在森林深处的水涧边,她脱下沾满淤泥的丝鞋歇息,在清洗手指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的倒影。 “我突然觉得疑惑,水里那个女孩到底是谁,怎么会有那么怨恨的一张脸。原来人心中的阴影会在他的脸上倒映出来,无论你隐藏得怎么好,在时间的催化之下,它迟早会在他的脸上扎下根。黛西,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吓了一跳,原来为了那个人,我已经拥有了一颗狰狞的心。” 看着自己一天天沦落,然后成为眉心长着怨怼皱纹,说话尖利刻薄的妇人吗?不,她决心不让已经很可悲的自己变得更可悲,她决意离开所有关于他的回忆。 身后传来草叶的窸窣声,她回过头,看到那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远远地看着她。她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块糖果,小女孩瞥了一眼,舔了舔嘴唇却没有走过来。 她将糖果放在身侧的石块上,小女孩犹豫着,像蛇一样无声地靠近,在距离她三四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突然扑了过来,抢过糖果躲到一棵大树的后面。一口将糖吞了下去,小女孩从树后露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以为小女孩还想要吃糖,谁料对方却开口了。“我认识你,乘着马车的小姐,你在哭吗?” 她摸了摸湿漉漉的脸颊,朝女孩儿露出一个微笑。“嗯,因为遇到难过的事情。” “乘着马车的小姐,你会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呢?你的衣服那么漂亮,你的脸蛋长得那么美丽,你还有那么多的糖果。”小女孩细声细气地说。 “因为我的一个朋友今天结婚了,所以我很难过。” 小女孩想了一会儿。“是那个和你一起坐在马车里的少爷吗?” “是的。” “他长的真好看,我也想做他的新娘。”女孩儿露出憧憬的神色。 她摇头。“不可能了,他已经有了新娘了,而且做他的新娘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我不怕辛苦,做他的新娘一定有很多糖果吃吧。” 她被小女孩的童言无忌逗得笑了起来,想了想,她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块糖。“来,坐到这里来吧。” 也许是因为交谈了一会儿的缘故,小女孩的戒备心去除了不少,她犹豫着走到那里,一边拿起糖果,一边坐了下来。 “坐马车的小姐,你的衣服真是好看。”脏兮兮的小手摩挲着衣裙上的蕾丝,蓝色的大眼睛里闪现着惊艳。 “你喜欢?那么送给你好了。” “送给我?真的吗?” “嗯,作为交换,把你的衣服送给我好吗?” 小女孩看着自己身上破旧的布裙,欣然答应。 两个人的衣服交换后,出乎意料的合适,小女孩虽然年纪小,身形却和玛丽特小姐差不多,那件丝绸裙子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 她趴在水涧旁,欣赏着自己的倒影,欢快地咯咯大笑。 玛格丽特小姐换上海伦娜的布裙,理了理头发,轻声说:“好了,我也该离开这里了,再见了,海伦娜莫里斯。” 小女孩依旧在水边顾影自怜,完全没有留意身边那人的离去。 “这个就是结尾了?”久久没有下文,我轻声开口问。 “我离开了依云,漂泊了很多年,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身女孩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会遇到的事情我都经历过了。”她抚摸着自己一脸的沧桑,“那些事情,我不愿意再想起,也无法告诉任何人。后来,我想回去看看他,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一切如他所愿。人们告诉我他离开了依云,我就去了雾都,正好拉斐特府上在招厨娘,我顺利地录用了。多可笑,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我了,从前那个玛格丽特小姐早就死了,现在的我只是厨娘珍妮。” “请别这样说,玛格丽特小姐……” “后来,我得知了一些事情,我姐姐死了,他的那些丑闻传遍了雾都,而最惊讶的一件就是我自己竟然在十多年就死了。听说是自杀,三天后尸体浮上河面的时候,脸孔被鱼啃噬得无法辨认了。我想那一定是海伦娜,可怜的孩子,她大概是头一次穿上那么漂亮的裙子,太过迷恋自己的倒影,不留心摔进河里,然后被人误认成我了吧。” “为什么不告诉他,您一直都还活着?” “他爱的是玛格丽特啊,不是现在这个又老又丑的厨娘,况且,他真的爱过当年的玛格丽特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无法直视这个问题的答案。” 树林中传来轻微的动静,我以为是骷髅醒恢复元气了,连忙回头望去。 一匹黑色的骏马从树荫中缓步走了出来,树枝擦过骑手的肩膀,月光透过树叶细碎地落在他的脸上,不敢置信,诧异,惊喜交替在他脸上出现,最后定格的是映在热泪中的欣喜若狂。 Chapter 38 “阿尔伯特……”终于将自己拼装完整的骷髅飞奔向骑手,“你当然不会相信那些胡言乱语对不对?” 她害怕到连骨头之间的哆嗦都清晰入目。 骑手俯身,手掌抚上她灰白色的头骨,一路往下,微笑宛然。“当然不会。” 骷髅如释重负,回头正想耀武扬威,喉咙上的几块骨头突然四处飞散,勒断喉骨的是那根挂着魂晶的项链。 项链落入了那只男人的手中,微一用力就扯离了骷髅的身体,他的笑容中掺进凉薄的意味。“尘归尘,土归土,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吧,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你了。” 难道对你而言,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我更重要吗? 天呐,你怎么能够怀疑这一点。 这样的对话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温情脉脉的情人转眼成为不沾血的杀手。 黑漆漆的眼窝中晃动过什么,终究湮灭为灰烬。 失去魂晶的骷髅只是一具没有支撑力的骨架,树叶上飘下的一粒尘埃就轻易地压垮了它,哗啦一声,骨头砸了一地,白色蕾丝裙子在风的拨弄下裹尸布一般卷缠住它们。 眼睁睁看着这场没有血腥的谋杀发生在面前,我倒吸一口冷气。 树影摇动,月光将骑手的影子拖长了送进眼帘,条件反射似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回忆起由他亲手施与的阿芙蓉的滋味,极度的疼痛和丧尽尊严的极乐,冰火地狱又一次碾过皮肤,飞溅起不忍回想的记忆碎渣。 玛格丽特小姐按住了我退缩的手,轻声说:“勇敢点,别去害怕他。听着,永远不要对这个男人怀抱强烈的情感,无论是爱情,憎恨或者是畏惧,不然他会轻易使用这种情感毁掉你。” 是的,我明白的,亦亲眼所见,那些爱着他或者憎恨着他的人是怎样飞蛾扑火般的燃尽了自己的光与热,过世的薇薇安夫人,玛蒂尔德,花园中的那四个少女,骷髅小姐,还有这里的玛格丽特小姐以及我,无一不是如此。 用食人花来比喻太过轻率,一定要形容的话,不如说这个男人身上流动着一种暗涡,不动声色的将那些被他吸引的人吸入涡心,然后从肉体到魂灵一分分碾碎,从中获得的养分则成就了他那种魔鬼般的诱惑。 魔魅地扯起半边唇角,眼底铺下捕猎的诱惑,手控缰绳的骑手缓步而来。 马儿在倾倒的车厢旁停下。 “他真的爱过当年的玛格丽特吗?”骑手细细咀嚼着那句话,语气中带出一种受伤的控诉。“啊,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是你变了呢,还是我变了?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质疑。” “我回来并不是来和你争论现在或者回忆过去,阿尔伯特,那些都没有意义。”玛格丽特小姐温和地说,这种平和的语气在此刻听来却比刀子更加锋利。 没有意义?那个英俊的男人楞了楞,完全没有想到思念了十多年的恋人出现在面前,头一句话竟然是告诉他,关于他们过往的话题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玛格丽特,你是在惩罚我吗?当年我告诉过你,我会娶你的姐姐,但是我仍然爱着你,我永远会和你在一起。” 我会娶你的姐姐,但是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多么动人的言辞,但掩盖其下的潜台词连迟钝的我都可以听得出来——我爱你,但我不能娶你,所以,做我的情妇吧,永远和我在一起。 当年撕裂玛格丽特小姐心的并不是爱人另娶他人,而是这句话吧,隐藏在温柔爱意下的原来是这样自私的一颗心,怎么不让人绝望。 我转头看向玛格丽特小姐,但重新听到这句话的她只是带着了然的苦笑,像是面对着一个任性骄纵的孩子。 “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变啊,阿尔伯特……”她轻轻摇头。 “即使你变成这样,你仍然是我心目中那个玛格丽特,现在,没有任何人拦在我们之间了。来,跟我回去吧,一切都可以重来。”骑手伸出手,深情的火光在眼角迸发,像是时光倒流,回到了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只是放到他手心中的不再是当年那只纤纤细手,而是一只粗糙难看的厨娘的手。 玛格丽特小姐握住他的手,将他往自己这边拉近,轻声吐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无条件地重来一遍的,阿尔伯特。” 骑手的脸色黯了黯。 “来做个交换吧。”她指着男人手腕上的那根项链,红色的宝石摇晃着闪亮的光芒。“很多事情我并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最近的动荡都是这个东西引起的,它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还是毁灭的好。把它交给我,然后我们再来谈其他的。” “交换?”骑手握住那枚宝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青。“在你的心里,我们的回忆和未来只是一场交易?” 良久,他终于松开了手,宝石从手心掉落,在银链的末端摇荡跳跃。“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么拿去吧,这枚魂晶的作用原本就是让我重新见到你,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魂晶交换主人的那一刻,阿尔伯特少爷身下的那匹黑色的骏马不知为什么突然骚动起来,它惊恐地立起前蹄,响鼻连连。 阿尔伯特少爷连忙控住缰绳,魂晶在慌乱中掉进了草丛中,又被骚动的骏马一脚踢到了远处。 红光一闪,魂晶正好掉到了方才骷髅倒下的地方,银色的项链挂到了一块胫骨。 灰白色的骨头像是被魂晶的光芒点燃了,发出了淡微的红光,周围的骨头被吸引似的飞快蠕动了起来。 以魂晶为中心,刚才散架的那堆骨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拼装了起来,一阵骨节调适的咔嚓咔嚓之后,骷髅小姐又一次完整的站在了草地上。 复活之后,骷髅小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我们这个方向扑了过来。 “玛格丽特小姐,小心。”她的目标显然是玛格丽特小姐,我抱住玛格丽特小姐的腰,将她撞到一边。 骷髅小姐敏捷地躲开了阿尔伯特少爷抽向她的鞭子,却丝毫没有看玛格丽特小姐一眼,飞身就向我扑来。 “黛西……”那是玛格丽特小姐的叫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被骷髅小姐从车厢顶上拖下去的瞬间,我心中的惊讶盖过了害怕。 后背重重撞到了地面,骷髅小姐的指尖扣住了我的脖子,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拧断。占尽上风的她却没有任何胜利者的自满,反而仓皇地环顾四周。 腥风刮过树林上空,空地边缘的树木压弯了腰,向着虚空中的什么俯首称臣。 一道黑色的影子从星群深处穿梭而来,带着碾碎万物的气势飞速俯冲而下。 魂晶在骷髅的胸前激烈跳动,像一颗悸动的心脏,骷髅小姐猛然抓起我,朝着黑影的方向将我狠狠抛了过去。 失重导致的头晕目眩很快被右臂上传来的剧痛所取代,被甩上半空的我没有坠落,而是被一张长满利齿的兽嘴叼住了手臂悬挂在半空中。 我战战兢兢地朝上看去,叼住我的那只巨兽背上燃烧着黑色的火焰,一双幽绿的眼睛近距离盯着我。 疫马。 原来那个并不是梦,疫马真的在召唤我,而我在阿芙蓉的魔力中无意识地回应了它,将它召唤到了这里。 成功利用我吸引了疫马注意的骷髅小姐跃上树梢,几个腾挪,很快消失在了树海之中。 疫马将我甩上背,它感觉到自己被愚弄了,顿时暴跳如雷。 它耸着鼻子在空气中嗅着什么,突然间,幽绿的眼睛闪过一道光芒,它朝着空地一头俯冲下去。 我紧紧抱住它的脖子,风犀利地割过皮肤,心脏沉沉下坠。我明白了,它的目标是阿尔伯特少爷——他的身上残留着魂晶的味道。 “快逃!”我冲着他大吼,但心底知道,又有谁能跑得比疫马更快?。 不过眨眼功夫,疫马足踏夜风奔到了阿尔伯特少爷的上空,接着冲击力,它张开大嘴,一口向着残留魂晶气味的地方咬去。 玛格丽特小姐和我的惊叫在同时响起。 鲜血飞溅,疫马咬住猎物的脑袋,将他从坐骑上拖到草地上,前蹄踩住昏死过去的猎物,微微歪着头,思忖着下一口该落在哪里。 “该死的!离他远点!”玛格丽特小姐捡起一根车辕横杆,狠狠抛了过来,精准地砸在疫马的头上。 疫马吃痛地长嘶,幽绿的鬼火森森转向玛格丽特小姐,它举起一只前蹄,马蹄上燃烧的瘟疫黑火顺着风飘向那手持另一根横杆的勇敢女人。 “不!别这样!”我抱住疫马的脖子,嘶声大喊。“放过他们,魂晶不在这里!” 疫马的耳朵抖动了一下,瘟疫之火停止了飘散。 “疫马,你听得懂吗?离开这里,马上,去追魂晶。”我想起加西亚说过,我和疫马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它听得懂我说的话。 额上的冷汗涔涔落下,滴落在马背上的瘟疫之火上,黑火发出滋滋的抗议。 疫马纹丝不动,我亦不敢动弹,不远处的玛格丽特小姐举着横杆随时准备发力,我们三者形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状态,空气中紧绷着一根细细的丝线,谁的呼吸略微重一些就会令它弹奏出崩裂的绝响。 疫马打了个响鼻,它挪开了踩住阿尔伯特少爷的铁蹄。 我松了一口气,长时间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下来,全身的气力顿时像是被抽干了,疲惫不堪。 我抱住疫马的脖子,尝试着驱使它后退一步,再一步,一直退到草地的边缘。 玛格丽特小姐丢开横杆,奔到阿尔伯特少爷身边,她跪在地上,将他沾满血迹的头扶到自己的膝盖上。 他……死了吗?我心中百味杂陈,不知道在期待哪一种结局。 垂死的男人张开眼睛,喘息微弱。“原谅我……请原谅我,玛格丽特。” 他褐色的头发上血迹斑斑,弄污了女人的裙子,她抱住他的头,将亲吻印在他的额头上,这是一个宽恕的吻。 “不管你是不是还相信……”剧烈的咳嗽带出了血沫,他在死神的手心中挣扎,用尽最后的气力握住了女人的手腕,像是要将最后的话直接传进她的心中。“……我爱你,一直爱着你。” 眼泪从她青春不再的眼睛中滑落。“我相信。” 得到回答的男人满足地吁出一口气,握住她的那只手无力的垂落。女人闭上眼睛,手臂更用力的抱紧了他,眼泪凝定在她的下巴上,闪烁着恒久的哀戚之光。 那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早已过了年少时的纯白时光,当年的绝色少女变得憔悴苍老,而那高傲英俊的少年则成为了冷峻阴鸷的男人。这原本应该是极其不和谐的组合,却在鲜血和眼泪的洗刷下,意外地渲染出一种神圣的悔罪气息。 我溜下马背,想去安慰玛格丽特小姐,双脚刚踩上地面,从刚才起一直很顺从的疫马突然发出不满的嘶声,它咬住我的衣襟,将我甩上了马背。 夜风送来了远方的气味,疫马耸了耸鼻子,像是闻到了些什么,眼中鬼火大盛。它摇了摇马鬃,腾身飞上了树梢,撒开四蹄在树海之上奔跑。 我甚至来不及道一声别,身边的景色急速后退,模糊成了幻影,那相互依偎的两人被远远抛到了身后,再也看不到了。 Chapter 39 疫马追寻着魂晶的气味奔驰,我俯低身体紧贴在它的脖子上,瘟疫之火在我的耳边炽烧,却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伤害,火苗的舔舐像是猫科动物撒娇的舌头一样温热的流连在肌肤上。 追了一段时间,树海到了尽头,一条小河横亘面前,魂晶的味道迤逦进河水里,然后消失不见。狡猾的骷髅小姐利用河水将自己的气味冲刷干净,疫马失去了目标,它在河边来回驰骋,愤怒又彷徨。 “嘘,安静。”我抚摸着它的鬃毛,让它镇定下来。 坐在疫马背上,我垂首沉吟。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疫马要召唤我,作为一头魔兽,它拥有不可小觑的能力。但无论拥有怎样可怕的能力,它到底还是一头畜生,失去了主人之后它对人类的狡猾伎俩一筹莫展。过去几个月中,魂晶就藏在雾都城中,等于就悬在它的鼻子底下,可是它却连魂晶的影子都摸不到。所以,它迫切地需要一个引导的人,代替它的主人帮助它破解人类的诡计找寻魂晶的下落。 这个最佳人选自然是被称为黑暗君王最忠实臣仆的禁咒女巫。 以现在这个处境看来,疫马势必不会放我离开,那么不如帮助它寻找魂晶,将之摧毁。这样一来,雾都的瘟疫就得以结束,而完成任务的疫马也将离开迷雾岛,也许到那个时候我能寻找到逃脱的机会。 下定了决心之后,我开始思忖骷髅小姐可能去的地方。 “雾都!”我牵起疫马的缰绳,斩钉截铁地下了论断。“她一定去了雾都。” 我记得很清楚,在圣马丁大教堂的钟楼上,骷髅小姐用陶醉的口气告诉我雾都正在死亡,以及她是多么享受这种死亡和苦难的气氛。 的确,那座旧日繁华奢靡的城市现在被混乱和无序所掌控,非常适合她藏身。 我拍了拍疫马的脖子。“走吧,一起去雾都。” 疫马扬起脖子长嘶,毫不犹豫的踏进河水,四蹄踩碎波浪,向着雾都的方向飞驰而去。 天亮之前,我们就赶到了雾都,马蹄声咔哒咔哒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兜了一圈结果还是回到了这里,我觉得有些好笑,摩挲着疫马的鬃毛,低声问:“二月份的那个晚上,在东区追赶我的是不是你?” 疫马得意地眯起眼睛,晃了晃脑袋作了个肯定的表示。 我尝试着猜测了一下,那个晚上,它就跟着阿尔伯特少爷来到了雾都,它在东区嗅到了我的味道,一路追赶而来。但是我误以为那是歹徒,本能地抗拒回应它的召唤,流着禁咒女巫血统之人的拒绝令它无法靠近我,直到这次我主动回应了它。 如果我那个时候回应了它,帮助它毁灭了魂晶,是不是雾都就不会遭遇这场劫难了? 我环视着黎明之前的微暗下,满目苍凉的城市,到处都是半开半闭的门扉,红色的十字布满半条大街,空气中漂浮着死尸的腐臭,夜空中悬挂着的月亮像是一张瘟疫病人惨白的脸。 不,我摇头。 如果是那个时候的我,首先做的一定是胆怯的逃避,连自救都做不到的懦弱之人怎么可能想到去拯救这座城市。但是,亲身经历了这场劫难,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痛苦的死去,我已经做不到独善其身,做不到置身事外,我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将腰杆挺得笔直,我坐在马鞍上,遥望着被迷雾笼罩的雾霭河。 黎明即将到来,疫马无法直面炽烈的阳光,必须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我纵马转回东区纵横错乱的小巷中。 马蹄踩在清晨潮湿的青苔上,我的手指突然之间痉挛,收紧了缰绳。疫马疑虑地回过头,幽绿的眼睛中倒映出我苍白的脸孔。我按住腹部,全身僵了僵,然后一头栽下了马背。 阿芙蓉……它恶毒的魔力再次卷土重来。 疫马将满头大汗的我背到了一个无人的小屋子中,在门窗封闭的黑暗之中,我倒在尘土之中翻腾呻吟。 一波一波的剧痛中,我痛昏了数次,又在下一波的疼痛中醒来,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濡湿,又被高热的体温熨干,十根手指在无意识中被咬烂了,齿痕狰狞。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谁在舔舐着我额头的汗水,有人对我说:“主人,为什么不使用禁咒能力抵御这种痛苦呢?” 我在疼痛的间歇睁开眼,环视四周,并没有其他人,我身边只有疫马。 是它在对我说话? 仿佛要印证我的疑问,它将脑袋凑过来,舔了舔我的鼻子,嘴巴没有动,但分明有个声音直接灌入了我的大脑中。 “太阳落山了,主人,我们出发吧。” 它前膝弯曲,跪了下来,我蹒跚着爬上马背。阿芙蓉的魔力暂时褪去,但是我的身体虚弱到连缰绳都握不住。 疫马背着我,后蹄踹开封闭的窗户,从三楼一跃而下,在一片低矮的屋檐上如履平地地奔驰。 月光如同水银覆盖在皮肤上,冰冷沉重,压得我有些喘不过起来。我勉力直起身,扶了扶额,却听到金属相碰撞的声响。楞了楞,伸出手,看到的是一副黑色的金属护掌。 “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环视自己周身,一具黑色的铠甲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腰间还悬挂着一把巨大的剑。 我尝试着抽出那把剑,雪亮的剑光划过夜色,我听到幽冥中被劈中的魂灵的哀鸣。 “这是您的铠甲,主人,您不记得了吗”疫马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的……铠甲?我翻起了沉重的金属面罩,让微凉的空气涌进口鼻。 是的,我想起来了,这的确是我的铠甲,而我是黑暗骑士,奉黑暗君王的命令跨海而来,追捕禁咒女巫玛莎亚当斯,并且摧毁她制造的魂晶。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我竟然会遗忘?大脑还在隐隐绞痛,我决心不去在意这个问题。 “疫马,我的老伙计。”戴着护掌的手拍了拍疫马的脖子,我在月光下大笑。“我们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了,现在,该送那枚魂晶去见君王了。” 驰骋在夜半的雾都,偶尔有路人经过,看到我骑着疫马经过,他们或者瞠目结舌,或者尖叫逃命。 我不悦地皱眉,不过才沉睡了数百年,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就已经不认识黑暗骑士了吗?看来,遗忘是人类的天性。不过,让我很意外的是,这样记性差又脆弱无比的种群竟然繁衍到了现在都没有灭亡。 “主人,有人追来了。”疫马提醒我。 一群穿着黑色巫师斗篷的人在屋檐上飞奔,如同一只只大鸟般降落在地上。 “玫瑰神秘会的人,他们还没有死光?”疫马的心情看来很不好。 “玫瑰神秘会?那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 “那是一帮叛徒,主人,他们是巫师的后裔,但是完全背叛了黑暗君王,只听从迷雾岛国王的命令。为了几个被我吃掉的人类,他们一直企图逮住我,作为回报,我传播了瘟疫,可惜这帮家伙的生命力比我想象的顽强,竟然还活下来了这么多。” “巫师的后裔?真是可惜,实力竟然蜕变的这么弱。”我抽出腰间的剑,轻描淡写地说,“既然是敌人,那么全部杀掉吧。” 巫师们结队口诵咒语,那是一个攻击咒。 我冷笑,到底是人类,在使用魔力之前必须花费长时间来念诵咒语,威力越大使用的时间越是长,这段时间里足够他们死亡几百次了。 我举起剑,将剑锋抵在眉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剑尖。 “去君王那里忏悔吧,背叛者们。”我沉声说,剑身爆发黑光,左手握剑轻轻一挥,剑气撕裂了空气,向着巫师们咆哮扑去。 黑色的剑气狠狠的撞上了巫师们面前的防御结界,透明的结界裂开了缝隙,几名巫师手忙脚乱的修补缝隙。 我嘴角噙着冷笑,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再次挥剑,这一次凝聚的剑气远比方才更凌厉,在地面上挟卷去三英寸深的深痕,然后直直刺入缝隙的中央。结界瞬间破碎成齑粉,剑气势头不减,扑向没有抵抗能力的巫师们。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那个未完成的攻击咒提前发动了,虚空中凝聚起一个银色的巨人,一拳打碎了我的剑气,反击力汹涌地向我扑来,我双手拄剑全神贯注的防御,还是被迫倒退了两三步。 胸镜呯地一声碎裂,我摸了摸裂开的铠甲,战火与怒意在胸膛中熊熊燃烧。 陪伴在君王身边沉睡了几百年,太久没有使用魔力,我的技艺有些生疏了,再加上过于轻视这些巫师,以至于吃了这个亏。对于黑暗骑士而言,这是一个莫大的耻辱,一定要用鲜血和胜利才能清洗的耻辱。 银色的巨人在巫师们的驱使下向我扑来,我左手持剑,将它横亘在身前。 “人类,我不会原谅你们的冒犯。” 剑气化为黑色的齿轮飞速旋转,我手腕一翻,齿轮向银色的巨人飞去。 如果之前巫师们完成了他们的咒语,那么齿轮只能伤到他的一点皮肉,但是很可惜,眼前的银色巨人只是一个残缺的咒语,它看似强大,实质上虚弱不堪。齿轮轻轻一切,就将巨人一分为二,巨人凝定了半秒钟,然后爆裂成刺目的银光。 巫师群中有人吐血而亡,剩下的也摇摇欲坠,这是反噬的力量。 这就是他们的极限了吗? 眉梢挂着鄙视,我连魔力都不屑于使用,骑着疫马飞到巫师们的上空,持剑一跃而下。 “死吧。”我轻柔地说,一剑砍下。 谁知道那群看似孱弱到极点的巫师们竟然还有反抗的能力,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模样的巫师快速念诵了一个防御咒语,以单手接住了我的剑。 我吃了一惊,发现那双手在咒语的作用下包裹上了一层金刚石,牢牢地将我的剑掌控住。 一个攻击咒语在近距离念诵,那名巫师举起另一只手,腐蚀的雾气弥漫在四周,才几秒钟就腐蚀了我的铠甲。 糟糕,这个时刻暂时抛剑是最好的对策,但是,作为黑暗骑士,抛下剑就是抛下尊严。对所有的黑暗骑士而言,尊严重于生命,哪怕是策略性质的弃剑也是不能容忍的。 黑雾腐蚀了我的头盔,将我的脸孔曝露在外。 那名巫师突然楞了楞。 “黛西……”他嘶哑的声音中包含着莫名的激动。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瞬息的迟疑,那只金刚石手微微有些松动,我趁机发力,抽剑后退。 “黛西,你怎么会……”巫师还未从怔愣中回神,他看着我喃喃自语,我毫不迟疑地挥剑,剑风掀开了他的兜帽,月光侵染上一张英俊而苍白的脸庞。 绿色的眼睛像是掠过水面的翠鸟的影子,明净清澄,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剑锋刺入他的肩膀,鲜血溅在我的皮肤上,明明是温热的液体却像是刚从火山中喷出的岩浆一样,炙烧的痛觉一直传进心脏。 我生生收住剑势,冰冷的剑锋卡在骨头和血肉之间,随着他呼吸的起伏,我几乎能感知到他的脉搏。 “主人,杀了他!”在我身后和一群巫师缠斗的疫马大声嘶吼。 是的,我应该杀了他……理智在这样叫嚣,可是被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凝视着,身体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我抽回了剑,后退几步,用力地擦拭着被他的鲜血溅到的地方。即使和光明骑士战斗也不曾令我畏惧,但是这一次,我却在深深地后怕。 差一点,只差一点,这个人就要死在我手下,一想到这一点,惊惧就像是贪得无厌的鹰鹫,飞旋着扑下来啄食我的血肉,将我啃噬成白骨。 多么可笑,黑暗骑士竟然在为一个人类的安危而揪心,但是,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却真实的发生了。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不敢直视那个人类的眼睛。这种反常的状态很危险,常年的征战经验告诉我,现在我的状况非常不适合战斗。 我转身断喝一声。“疫马!” 听到呼唤的疫马抛下了敌人飞驰而来,待到我跳上马背,它四蹄腾空,踏着夜风离开了这里。 迷雾在身后聚拢,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远远飘来。“黛西!” 心脏狠狠一凛。 “疫马,我是不是认识刚才那个人?” 疫马抖了抖耳朵,有些困惑地回答。“应该不会,您在君王身边沉睡了几百年,而那个人类才二十多岁,从时间上推算不可能是您认识的人。” 我想了想,觉得它是对的。 但是,那种超越熟悉范畴的感觉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看到他受伤时,整个人像是沉到了深海之中,胸膛快要被千万英尺的压力所挤爆,耳畔嗡嗡作响,口鼻一齐停止了运作,连一丝空气也呼吸不到,快要窒息而死。 我烦躁地摇了摇头。“那个人……非常麻烦。” “既然这么麻烦,下次再碰到就杀了他吧,一了百了。”疫马这样提议。 我豁然开朗,它说的对,既然无法解释这种麻烦的心情,那么就消灭烦恼的来源,我就可以得到解脱了。 方才被雾气所腐蚀的头盔再次凝聚成形,蒙住了我的脸面,我在头盔后闷声地笑。 “对,杀了他。” Chapter 40 魂晶的气息在这座城市销声匿迹。 尽管我直觉地断定它就隐藏在雾都的某个角落,但死尸的腐臭掩盖了魂晶上地狱的气味。 连续三个晚上,我徘徊在雾都的街头却一无所获,这让我大为恼火,再加上我的身体每天定时抽痛,更是让我烦躁地无法思考。 疫马认为这种抽痛一定是来源于百年前我与光明骑士一战后落下的旧伤,我对这种说法很怀疑,那次的战斗并不激烈,况且在君王身边沉睡了这么久,沐浴了百年的黑暗力量,再严重的伤口也应该痊愈了。 不管怎么样,这种反复发作的抽痛虽然还在我的忍耐范围之内,但时间拖得越长越令我烦躁,我迫切地渴望完成任务回到同伴们的身边,重新坠入安宁的沉睡。 在圣马丁大教堂顶端勒马驻足,整个雾都匍匐在我的脚下。 我摘下头盔,让长发披散在月光下。 “疫马,我已经厌倦了。” “主人?” “真是可笑,我竟然在这个人类城市和一具骷髅玩猫捉老鼠的把戏。”我沉下脸。 “您准备怎么做?” 我举起一只手,凝定了两三秒,然后毅然做了个劈斩的手势。 “毁灭这座城市。”口气却是飘忽轻蔑的。 疫马咂嘴。“将雾都和魂晶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吗?的确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但是,主人,您不要忘了,这样做是违反契约的……” 我耸耸肩。“让契约见鬼去,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好吧,我能说什么呢?”疫马抖了抖鬃毛,“如果这是您的决定,即使违反契约,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追随您。” 这头满口谎言的畜生,我知道它根本不在乎什么契约,它无聊地快发疯了,巴不得找点乐子。 黑暗骑士继承了君王的禁咒能力,现在的人类通常以为禁咒能力意味着创造生命,但在遥远的过去,在我们和光明骑士缠斗不清的年代里,最常使用的是另一种禁咒能力——毁灭。 我已经多久不曾使用过毁灭了?几乎快要遗忘它带给我的愉悦和满足了。 金属护掌被我一点点从右手上剥除,碎片清脆地敲在教堂的穹顶上。 活动了一下裸露的手掌,我微笑着说:“开始吧。” 闭上眼睛,右手探向苍穹。 血液在燃烧,禁咒能量涌向掌心,夜空不再是高高凌然于头顶的装饰物,它溶化为一汪湖水,任凭我只手搅乱湖面。 肉眼可见的漩涡逐渐汹涌,星星随着我的手的动作缓慢移动轨迹,先是几颗,接着十几颗,最后数百颗星星偏移了自己的航道,在雾都的上空旋成纷纷点点的光球,随时准备化为星雨砸下。 雾都在我脚下喧腾,目瞪口呆的人类走出他们的房子仰望着与平日不同的星空,有人昏倒,有人大哭,还有更多的人跪地祷告。 “祈祷吧……”我冷冷地说,“这是你们临死之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慢慢倾下手掌,星雨随之摇摇欲坠。 “住……住手……”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飘忽掠过。 我很不高兴在这种关键时刻被打扰,皱眉呵斥:“疫马,不要多嘴!” “主人……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怜的疫马连忙申辩。 那么,是风声吗?我瞥了一眼四周,绝高的顶点,只有我和疫马的两条影子。 我耸耸肩,不再理喻这种无足轻重的问题。 唇角噙着冷酷的微笑,手臂缓慢坚定地倾斜,星光摇动地像是一杯快要满溢的琥珀酒,第一滴酒液跃跃欲试地即将滴落。 “住手……请你住手啊。” 仿佛得到命令一般,即将摇落的星星停止了动作,斜斜挂在星空的边缘。 我愤怒极了。“是谁!竟敢和我作对。” 没有回应。 兔子一样狡诈胆怯的敌人,一听到我的呵斥就躲到了阴影里。无处发泄的怒气转化为凌厉的杀气向四周迸发,可怜的疫马在我身下战战兢兢哆嗦。 我咬牙切齿,蜷起手指抓紧星云,然后用力向下丢掷。 “主……主人?”疫马哀鸣,它敏锐地感受到了我内心天翻地覆的变化。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手臂在突然之间僵硬了,分毫动弹不得。 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做到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将一个黑暗骑士的动作凝定?我心中拍起惊涛骇浪。 那个声音重新响起,小小的,胆怯的,仿佛任何人大声责备一声就能将它吓回去。 “我……我发过誓,绝对不会再使用禁咒力量。”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这个声音来自我的身体里。 千万种疑惑掠过我的脑海,最后只化为一声冷笑。“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哪怕是我自己。” 手臂无法动弹,我轻蔑地挑起眉毛,腰间的剑从剑鞘里跳了出来,拖曳着寒气飞向星空。 夜空中聚拢着无数星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盆子捧在雾都上空,我的剑凌厉的削去了盆子的一角,本来就处于崩溃边缘的星群失去了支撑力,汹涌地扑了下来。 我满意地弯起唇角。 “为什么要以屠戮为乐趣,这真的能令你快乐吗?”胸膛中的那个声音骤然变得大声,震得我双耳隐隐作痛。 “主人,看呐!”疫马惊讶地扬起前蹄。 倾倒而下的星光又被一股脑收了回去,漩涡逆向旋转,星星一颗一颗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阴沉着脸看着天空的走势,手掌中的禁咒力量返回体内,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 失败了,我竟然无法使用禁咒能力。 “疫马!”当所有的禁咒能力收回之后,麻木许久的手臂终于能够动弹,我将马鞭捏得咯吱咯吱响,冷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胸膛中的那个声音到底是谁,为什么它能够违抗我的命令,而我却对它完全没有记忆? 疫马在我身下战栗,这可怜的畜生在心虚,它的确对我隐瞒了什么。 马鞭在手中高高扬起,正要落下,疫马突然耸了耸鼻子。“主人,您闻到了吗?” 我仰起头,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 虽然刚才我的行动失败了,但是星群引起的漩涡搅乱了雾都的气息,拨开了浓厚的死气,魂晶的气味若隐若现,稀薄淡微,却足够让我确定它的位置。 我抬起食指,闭目追随它的异动,躁动的风混乱了它的行踪,往西,再往北,最后手指确定不动——雾都西北方向。 “她躲在万人坑。”判断了准确方位,我勒起缰绳,驱使疫马从教堂顶上一跃而下。 发现魂晶踪迹的并不只有我,另有人比我更早赶到了万人坑。 “疫马,我并不喜欢玫瑰神秘会的人,但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勇气可嘉。”在一座家族墓地的镇墓石顶端驻足,我拍着疫马的脖子说道。 从这里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不远处的万人坑,夜半的月光下,那里已经不是死者的安眠之地,无数面色惨白,举止僵硬的死尸正从坑底攀爬出来。 隐约的红光荡漾在他们的眉心,那是魂晶的光芒。 不肯安眠的死者们挂在坑边,却无法再前进一步。身穿黑色大氅的巫师们聚拢在一起,在万人坑上方用一个结界封闭住出路,焕发微光的透明壁垒顽强地抵御着死者们青紫色手指的抓挠。 可惜的是,巫师们的人数实在太少,而越来越多的死者从万人坑底醒来,加入破坏结界的队伍之中。 “工蚁。”我用马鞭遥遥点了点那些亡者们,鞭梢一甩,指住了万人坑中心那最明亮的一点红光。“蚁后。” 骷髅一定是感觉到了自身踪迹的泄露,她自知无法全身而退,索性孤注一掷,动用魂晶的力量驱使亡者们做困兽之斗。 愚蠢!那些完全没有智商可言只在数量上占优势的亡者们对付巫师都勉强,她真的以为这些乌合之众能够战胜一名黑暗骑士? “玛莎亚当斯,看看你创造出了一个怎样的蠢货啊。”感觉到自己被一个骷髅轻视了,我低声倾吐着冰冷的怒意,突然间,一些记忆的碎片从脑海中轻忽飘过。 玛莎亚当斯……那个女人悲怆坚定的脸孔清晰浮现在面前,从那双眼睛中,我看到了攀爬的裂缝出现在一具黑色的铠甲之上,随后,分崩离析,化为黑色的粉末飘入大海的波涛之中。 我扶住额头,剧烈喘息。 记忆出现了岔道,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但是,我明明站在这里,身上连最微小的伤口都没有。 “主人?”疫马担忧地摇了摇脑袋。“您不打算插手吗?万一那些巫师捉住了骷髅……” 它的声音将我从混乱的记忆中拉扯了出来,我努力将那些困惑镇压下去,思绪回到目前的形势上。 “嘘,耐心点。我对那些工蚁毫无兴趣,既然巫师们愿意做苦力那就让他们尽兴吧,我的目标是蚁后。” 我的话语并不大声,但是那群穿着黑色大氅的巫师之中,有一双绿色的眼睛遥遥看了过来,视线对接的刹那,仿佛有极其明丽的虹彩翩跹飞过,只一瞬间就沉落进现实的灰暗阴影之中。 从虹彩到灰暗,极度的落差令我的视阈一片炫白,等回过神的时候,万人坑那边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封印已然粉碎,亡者们嚎叫着从坑中爬出来。 巫师们秩序井然的撤退,躲在掩蔽物后,掏出一种奇异金属钢管对准亡者们攻击,火光和巨大的声响从金属钢管中爆发,随之,必定有一个亡者的头颅爆裂。 “疫马,那是什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魔法。” “主人,那不是魔法,这种东西叫做枪,是人类发明的一种武器。” 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从刚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后来的意兴阑珊。“很新奇的东西,但攻击力和覆盖面远远没有办法和魔法相提并论,勉强可以用作魔力不济时的辅助攻击工具。” 这种辅助攻击工具对付亡者们绰绰有余,被打愣的亡者们依靠着庞大的数量才勉强和巫师们打成平手,战事陷入僵局。 对这场闹剧开始不耐烦的我拔出了腰间的剑。 “够了,去捉该死的蚁后吧。” 我的身体里燃烧起嗜战的火焰,从疫马身上跳下,在半空中挥剑劈下,剑气斩开一道缝隙,像一张巨口将不幸站在附近的亡者们吞咽下肚,哀嚎四起,遥远的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 落地之后,我单膝跪地,左手握剑撑住地面,不知畏惧的愚蠢亡者们摇摇摆摆扑向我,我拔剑横扫,剑风扫过的地方零落坠下肢体的碎片。 我打了个响指,疫马挟着一阵阴风奔到我的身边,将我顶上马背,然后飞到万人坑的上空。 “就是这里。”我双手握住剑柄,膝盖微屈从马背上跃下。亡者们的手指仿佛腐烂的树枝,斜斜刺出,企图拦截住我的攻击。 但是剑气恍如一枚黑色的彗星,挟着从天而降的威慑力迅捷坠落,刺入蚁后的红色壁垒之上。 剑锋扎入了魂晶的光芒壁垒之中,距离骷髅不过半臂之遥。 我看到骷髅深陷的眼窝之中恐惧的光芒,手腕一转,剑锋一分分卡入,魂晶的红色壁垒之上裂缝纵横,终于,一记覆灭的清脆呻吟自壁垒之中传出。 手下突然感觉一松,红色的光之晶体纷乱的落下,剑锋去势不减,直直切入了骷髅空荡荡的胸膛之中,脆软的脊骨断裂成两截。 “安息吧,恶灵。”我从碎骨之中捡起那根坠着魂晶的项链,突然,几截碎指爬上我的手,死死守住项链。 骷髅的头骨滚在一边,牙关一张一合。“那是我的,还给我!卑贱之人,你可知我是谁,我是玛格丽特奥斯汀小姐……” 我的回答是将头骨一脚踩碎,然后捡起魂晶,当魂晶与碎骨脱离之际,骷髅终于彻底沉寂了,坍塌成一堆白骨堆。 亡者们在同一时间停止了动作,停顿了两三秒之后,陆续传来僵硬的肉块摔在地面的闷声。爬在万人坑半腰的亡者们一个个跌落,尸体叠尸体,回归了最初沉寂的模样。 我摘下头盔,将魂晶扣在手掌中端详。 这枚小小的宝石中蕴藏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黑暗力量,总是有人试图驱使它满足自己的贪欲,根据百年前与光明世界签订的契约,身为黑暗骑士的我不得不一次次从沉睡中醒来,行使我的义务将之带回黑暗世界。 无论我碾碎几块魂晶,总是只能换来短暂的平静,很快,人类的贪欲又会将我从梦中唤醒。 希望这一次,平静的时间能够维持得更长久一些。 “任务结束。”我握住了魂晶,正欲用力将它碾碎,突然极近的地方响起一连串枪声,几个弹坑霍然出现在脚边。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长发在怒气中凌乱飘拂,我仰起头,向上看去。 万人坑的边缘,巫师们默然伫立,为首的那名巫师右手端枪,遥遥指定我。 可笑,他以为靠这种人类的玩具就能杀了我吗?我冷面拔剑,黑暗力量通过左手传递进剑身,黑光如同雾气在坑底弥漫。 “黛西。”持枪的巫师突然开口唤我,平静的声线经过月光的着色,格外的清冷澄净。 我莫名的觉得心悸,注视着他曝露在月光中光洁的额头,不知为什么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一丝魔法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他的手心中凭空出现了几枚子弹,弹身包裹着一层晶莹的金刚石,他将那些子弹一枚枚填进枪膛中,认真凝重,填充子弹的手没有一丝紧张和颤动。 魔法子弹么?如果被它射中心脏的话,就算是我也会顷刻死亡吧。 这个人……是非常认真的想要杀掉我。 作为敌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胸臆之间涌起的悲怆是怎么一回事情呢? 他要杀了我,这种认知在身体之中盘旋,耳边嗡声作响,剑柄从无力的手中脱落。 “主人!”疫马惊骇大叫。 “你……要杀了我吗,加西亚?”那个小小的声音再次响起,颤抖微弱。 我抚摸着胸口,为那里传来的疼痛感觉迷惑不解。 “不要动,黛西。”将魔法子弹填充完毕后,长着绿色眼睛的男人将枪管指向我,手腕稳定,他的声音穿越过重叠的尸山,沉沉落入我的耳中。 蠢货,难道你以为我会傻站在这里任凭你杀了我吗?我不屑一顾,正打算闪躲,骇然发觉双腿连一步都无法移动。 火光迸射,子弹呼啸而来。 在这一瞬间,我听到胸膛中那个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 血肉被穿透的剧痛中,我下意识地重复着那句话。 “加西亚,我愿意……再相信你一次,哪怕要以生命作为赌注。” 当最后一个字化为颤音逸入空气中,我的身躯摇了摇,岿然倒在尘土之中。 眼睛闭合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坑顶上那个男人垂落的右手,冒着烟的枪管无力地指向地面。 Chapter 41 好安静。 死域一样的寂静。 唤醒我的是右手心中的温热舔舐的感觉。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片半凝固的虚空之海,我躺在海面上,像是一片小小的树叶。 疫马抖动着一身熊熊燃烧的鬃毛,低头舔舐着我的右手心,那里原本有一个血淋淋的窟窿,在它细心的舔舐之下,血窟窿逐渐愈合,最后连一丝伤痕也没有留下。 “谢谢。”我支起上半身,感谢地抚摸它的耳朵。 它毛茸茸的脑袋埋进我的颈窝,撒娇似的拱动着。“主人,任务完成了,我们回泊夫蓝吧。” 我呼出一口气,环视周身,盔甲已经消失,一身轻松。 混沌了许久的大脑澄明地有如新生,很多迷惑的事情拨开迷雾显露真相。我抱住膝盖,思忖了许久,缓缓地说:“的确,魂晶毁灭了,任务已经完成,黑暗骑士应该和你一起回泊夫蓝复命,但是黛西格雷不能跟着你回去。” 疫马猛然抽回脑袋,幽绿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了我良久。“你想起来了。” 我没有回答。 “都怪那个巫师!”它愤怒地扬起前蹄,“你是禁咒女巫,只要你亲手毁灭了魂晶,完成君王交代的任务,你就会成为新任的黑暗骑士,成为我真正的主人。可是,不知怎么回事被那个巫师发现了这个秘密,他提前下了手,一枪打碎了魂晶。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失去你了,主人,我失去你了……” “回到君王身边,你会拥有下一个主人。”我平静地开口。 “不,不,你不明白。”疫马垂下脑袋,“你继承了他的一部分记忆,你不明白那对我而言有多重要。” 我的确无法切身地体会这种情感。“对不起。” “跟我回泊夫蓝吧,人类的世界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你的生命中经历过的只有欺骗,背叛以及痛苦。”疫马企图用言语打动我,“去君王的身边享受永久的宁静吧,你的灵魂将会得到永恒的抚慰。” 我坐起身,看着虚空之海上自己的倒影。“对不起,就像你留恋着你的主人一样,对于我而言,也有一个令我眷恋的人。因为他的存在,让我对这个世界心存希望。” 幽绿的眸光渐渐黯淡,它知道已经无法说服我。 “最后,我还是失去你了,主人。”它伸长了脖子,舔了舔我的脸颊。我闭上眼睛承受它的悲哀,心里清楚它所呼唤的人并不是我。 长长的叹息之后,它恋恋不舍地转过身。 “那么,再见了,黛西格雷。” 瘟疫之火在它的脊背上张扬飞舞,四蹄在虚空之海上敲出涟漪,疫马如来时一样,飞驰而去,它的身影渐渐融入海天相接之处,消失不见。 身体陷落进虚空之海中,半凝固的蓝色海水温柔地包裹住我,拖曳着我坠入漆黑一片的深海中。 许久许久之后,一线明光穿过千万英尺的海水,摩挲我的脸颊。 睁开眼睛,明光化为了一个熟悉的人形,他的手臂将我紧紧拢起,下巴磕在我的头顶,我听到他的心跳在耳边有力地跳动,令我无比安心。 “结束了,黛西。” 我听到他这样告诉我。 是的,噩梦结束了。我握住他的袖子,带着微笑陷入了深眠之中。 之后的事情,我记得并不清楚,因为那以后的三个月里,我都在和阿芙蓉遗留下的毒瘾做抗争,每天都处于昏迷和半昏迷之中。 我隐约记得加西亚将我带回了原来的公寓,毒瘾发作的时候,我痛苦地在床上翻滚抽搐,用额头撞击四角的床杆。 这种定时发作的痛苦钻心噬骨,每次无法忍受的时候,我都会哀求他把我打昏,醒来之后,我总是会看到那张我所眷恋的脸孔惨白一片,他承受着和我一样深切的痛楚。 在我为数不多的清醒间隙之中,他会抱着我,为我念诵巫典的序章,以此给予我精神上的鼓励。 他的手按在厚实的牛皮封面上,偶尔温柔地摩挲我的头发,声音沉静安详。有时候,我亦会虚弱地加入,高低不同的两道声线汇成同一个声音,贯穿了我整个挣扎滚烫的幽暗梦境。 一个格外喧闹的夜晚,我骤然苏醒。 “那是什么?”我嘶哑地发声,凹陷的眼睛盯着窗外火红的夜空。 “东区着火了。”加西亚拉开了窗帘。 他将我从床上打横抱到窗边,我倦倦地环住他的脖子,看向窗外。 半个雾都都笼罩在火舌的肆虐之下,没有人去救火,面对这样的大火,人力变得无比可笑,任何为了阻止它而作的努力都是徒劳和渺小的。 “这是君王降下的洁净之火,为了抹去疫马留下的瘟疫痕迹。”我将脸孔埋进加西亚的颈窝,避开炽烈的火光。 “雾都会在火中重生,你也是一样。”他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像是从天而降的甘露。“快点好起来吧,黛西,我一直在等待着……” 大火整整烧了三个月,大半个雾都付之一炬,同时那些传染疾病的老鼠和卫生状况不良的贫民窟亦被这场大火吞没,大火烧尽了瘟疫的传染源,彻底结束了这场百年来最严重的瘟疫。 火灾过后,雾都的人们将精力和热情投入到了城市的重建之中,日日夜夜,打桩和锤头的声音没有片刻的停歇。 泥泞的小路被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铺着石灰石板的宽阔马车大道,原本狭小肮脏的集市遗址上建起了一排排整齐的商店,那些曾经连窗户都打不开的拥挤房子现在改建成了安装着明亮玻璃窗的整洁公寓。 枕着雾都日渐康健的脉搏,我终于痊愈了,完全摆脱了阿芙蓉的魔影。 一月的一个温煦下午,加西亚带我去了雾都塔。 那座美丽的白色城堡以关押犯罪的王族和贵族们而闻名,历史上那位著名的童贞女王还是公主的时候被她的姐姐下令关进了雾都塔,她在入狱之前的慷慨陈词为她赢得了不少人心,在雾都塔中她邂逅了毕生的挚爱,这些旧事至今还为雾都人所津津乐道。 除了这些王族绯闻,雾都塔身上背负着更多的血腥色彩,城堡的广场上曾处死过无数位王后、王子以及权倾一时的贵族们,传闻每天晚上看守们都会看到王后怀抱着她的脑袋绕塔走动,手拉手的小王子们穿着睡衣徘徊在当初殒命的石阶上,女伯爵凄厉的呻吟彻夜不停歇。 日光和煦,白色城堡内那座关押犯人的血塔却阴暗瘆人,看守打开囚室的铁门让我们进去。 虽然称为囚室,但内部摆设颇为舒适,除了没有多余的装饰物以外和一般的贵族居室没有多大区别。 石灰岩砌成的壁炉内火舌熊熊,将囚室烘烤得暖意如春。 窗下的太阳地里摆放着一只墨绿色丝绸软垫翼状扶手椅,俊秀的男子悠然背靠着椅背,他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正在认真阅读一本黑色封面的精装书籍。 我们的到来惊动了他,他迷惑地凝视着我们。 “玛格丽特,他们是谁?”他指着我们问,“我不记得请过客人。” 正在饮茶桌边沏茶的女子温柔地安抚他。“他们是我请来喝下午茶的客人。” “别让他们待太久,”男子用有些任性的口吻说,“我不喜欢看到陌生人。” 我哑然,加西亚轻声说:“除了玛格丽特小姐,他谁都不认识了。” 坐在饮茶桌前,玛格丽特小姐为我们倒上红茶,她神态安详,时光磨去了她的美貌,却淬炼了她魂灵深处的坚忍和宽厚。 “国王陛下恩准我住在雾都塔里照顾阿尔伯特,”她握着茶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依云镇的闲适时光,“我对现在的生活心存感激。” 我看向一旁的男子,他仿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这里的对话充耳未闻,专注地凝视着书页,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上面是我未曾见过的纯净无暇。 “医生说他伤到了大脑神经,智力退化到了七八岁,幸好这样,国王陛下才没有将他送上断头台。他余下的人生都将待在这里赎罪,我会一直陪着他。”玛格丽特小姐淡淡地说。 男子将书合了起来,用撒娇的口吻对玛格丽特小姐说:“玛格丽特,茶,两块糖,不加奶。” 琥珀色的眼眸中散落着钻石的光斑,他的视阈狭小到了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地步,除了面前的玛格丽特小姐,谁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玛格丽特小姐将红茶端给他,细心地为他整了整领巾,而他亦回报她一个全心全意的微笑。 那两个人的身边再次竖起透明的壁垒,阻隔起一块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小天地,事隔十多年,再次看到这样的画面,我的心中充盈着酸涩的祝福。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背叛她,她再也不会和他分离。 完满的结尾,却让我几乎要流泪。 手指突然被握住了,加西亚在我耳边轻声说:“是时候告辞了。” 是的,到了告辞的时间了,往后的舞台就留给那两个人吧,让他们用余下的人生照亮彼此的生命。 离开囚室的时候,我无意间瞥过放在饮茶桌上的那本书,黑色封面上赫然印着两个金色的字——《欲望》 看守一丝不苟地落锁,我隔着铁门上方的铁栅栏望去,那对着玛格丽特小姐微笑的男人眼睛里已经看不到旧日深藏的欲望,他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宝物。 Chapter 42 离开雾都塔之后,马车向着城外的公共墓地驰去。 加西亚有些担忧地说:“你的身体才刚好,不用陪我去墓地。” 我摇头。“没关系,正好我也想去看看那些女孩们。” 从拉斐特伯爵府花园中挖出来的四具骸骨因为无人认领而被埋葬在了城外的公墓中,加西亚定期会去那里走走,我从来没有问过原因,只是偶尔对他的再三缄口略微有些失落。 由于年代久远,四具骸骨已经无法区分身份,因此四座坟墓前只立了一块墓碑,刻下了女孩子们的名字——安娜塔拉,索菲亚,玛丽安以及塞西莉亚。 将白色的玫瑰端放在墓碑前,加西亚默默地伫立,良久开口。“对不起,黛西,请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我顺从地离开,走到墓地小路的尽头,我驻足回望,加西亚半跪在墓碑前,摩挲着墓碑上的名字,脸上是破碎的悲恸。 我无法忍受地别开头,漫无目的地走入了墓地的深处,在一块松柏林立,茸草刚刚冒头的草地上坐下来暂时休憩。 那张素描上的女孩就是塞西莉亚吗?她曾用怎样的口吻对他说,加西亚,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恨我? 他以前一定非常非常爱她,或许,现在仍然是,所以才会在舞台上沿用她的名字吧。 松柏飘下细碎的枯叶,我心不在焉地拍打着衣衫,手指无意间摸到了口袋里一样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那封加西亚写给我的信,我无数次想要打开又因为缺乏勇气而放弃了。 尘埃落定的现在,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展信阅读。 信纸上字迹潦草,写信之人似乎心境混乱挣扎。 “黛西: 在这种时候请求你的原谅似乎已经毫无意义,所以,我只想给你讲述一个故事,但愿你能和我分享一段隐秘的过去。 有一件事我没有欺骗你,我的确是第二代泊夫蓝移民,父母在我还年幼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了我和双胞胎姐姐塞西莉亚。 邻居克拉克婶婶收养了我们,她待我们并不好,像奴隶一样驱使我们,一旦不顺心就殴打我们出气。脾气不够柔顺的塞西莉亚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每天晚上,她都会哭着抱着我,抱怨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可是这个世界对孤儿而言太过残酷了,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根本无法谋生。所以,每一次离家出走的念头都被压抑下去了,我们在等待长大的那一天,我们天真地以为到了那一天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但克拉克婶婶没有给我们这样的机会,她抱怨抚养我们的成本太过高昂,不久之后她决定将我们送给其他人抚养。一些没有孩子的夫妻被请到了家里,他们之中都有领养孩子的意愿,但只想领养一个,作为男孩的我显然比塞西莉亚更有优势。 我和塞西莉亚整天战战兢兢,心中明白离别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幸好克拉克婶婶的狮子大开口打消了很多人的领养念头,分别的日子被无限期地拖延了下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塞西莉亚的想法也开始变化,她越来越无法忍受严酷的克拉克婶婶,她想要被收养离开这个只有无尽虐待的地方。 但是她的期待一次次落空,那些有领养意愿的夫妻更愿意领养我而不是她。失落的塞西莉亚大哭大闹,她指责我拖累了她,如果只有她一个人,那些夫妻肯定愿意领养她,因为她是如此美丽的女孩。 黛西,真希望你能看到那个时候的塞西莉亚,她真的是一个骄傲漂亮的小女孩儿。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会想起那个时候的她,如果她能够安然无恙地长大,一定会成为被无数男孩追求的美人吧。但是,现如今这种憧憬已经毫无意义,她永远地停留在了还未长成的少女时代,拥有了永恒不朽的青春。 由于领养进行得并不顺利,克拉克婶婶大为恼火,她威胁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就将我们送到遥远的东方群岛上的种植园里做奴隶。 一个很好的机会终于降临,一对富庶的夫妻来到了克拉克婶婶家,他们愿意支付一笔可观的费用给克拉克婶婶作为领养的费用。塞西莉亚将自己打扮得像一只乖巧美丽的洋娃娃,她满怀希望,但是最后那对夫妻还是希望挑选一个男孩子作为养子。 塞西莉亚什么都没有说,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要求我拒绝他们,这一次她显得过分的兴奋和亲切。她拉着我的手躲在卧室里,说是要和我好好告别。她拿着剪刀剪去了自己的金发,然后为我戴上了一顶节日里用的金色长假发,我们的脸孔几乎一模一样,改装过后,连我都无法将镜子里的自己和塞西莉亚区分开来。 她穿上我的衣服,然后将我关进了衣橱。 我永远记得,在最后的时刻,她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轻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塞西莉亚。记住,我的弟弟,如果你还爱我,就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我保守了这个秘密,塞西莉亚被顺利领养了,而克拉克婶婶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发现这件事。 不幸的是,塞西莉亚的秘密很快就被她的养父母戳穿了,她被无情地赶出了家门。她写信给我求助,但是那个时候寄人篱下的我根本无能为力。 后来,她的境况突然得以改变。她写信给我,欣喜若狂地告诉我,有一位贵族领养了她,给予了她从前不敢想象的上流社会的生活。她向我承诺,等我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她一定会乘着铭刻着贵族纹章的马车来接我。 十四岁生日那天,我从凌晨一直等到半夜,始终没有等到她,甚至连她的信也销声匿迹了。 半年之后,一对有巫师血统的夫妻偶尔经过我们的村子,听说了我的事情,他们爽快地支付给克拉克婶婶一笔费用带走了我。 这就是我的养父母,也是我一生敬爱和尊重的人。他们发现了我的小秘密,却没有任何责备,而是宽厚地允许我继续保留塞西莉亚的名字,这是我唯一能纪念我姐姐的方式。 我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包括传统的教育和泊夫蓝的巫术学习,并且加入了玫瑰神秘会,我想借助玫瑰神秘会的力量找到失踪的塞西莉亚。可惜的是,一无所获,塞西莉亚的来信中对那位收养她的贵族姓氏守口如瓶,我只知道那位贵族居住在雾都。 成年之后,我选择做一名演员,并且以塞西莉亚的名字和身份来到了雾都,站在了雾都的舞台上。 在与你相遇之前,我只为了一个目标而活着——也许某一天,塞西莉亚会看到我的表演。或者,我会等到某一个观众对我说,他认识一个女孩和我拥有同样的容貌和同样的名字。 可惜的是,那么多年过去,我始终没有等到以上任何一种情况的发生,我渐渐明白也许塞西莉亚已经死了。 上个星期,我终于印证了这一点。收到你的信之后,我怀疑也许花园里的某一具尸体就是我的姐姐。我收买了一位拉斐特伯爵府的仆人,他告诉我,的确有一个名叫塞西莉亚的女孩被拉斐特伯爵收养,但在她十四岁生日前的一个晚上,她跳河自杀了,尸体被埋在了花园里。 这就是我没有等到她的原因吧。 我唯一的血亲早就离开了这个人世,我却对此一无所知。这个事实几乎叫我发疯,我渴望着复仇,甚至不惜无耻地利用你来达到目的。玫瑰神秘会提出要以你做诱饵捕捉疫马,我明知危险却没有反对,只要能令魂晶消失,令拉斐特伯爵的愿望落空,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但是,今天晚上我明白了一件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已经无法挽回塞西莉亚的生命,至少我应该阻止和她同等重要的人从我生命中消失。 对不起,黛西,我没有资格祈求你的原谅。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你离开这片是非之地,离开雾都吧,到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地方去。 但愿我的祝福与你同在。” 这就是加西亚的秘密,原来他早就告诉我了,是我一直没有勇气打开它。 折起信纸,我抬起头,看到加西亚远远地从芳草萋萋的小路那头走来。 “替我向塞西莉亚问好了吗?”等他在我身边坐下,我平静地问他。 他仰起头,望着碧蓝的天空。“是的,我告诉她,我找到了我的幸福,也希望她能在死者的国度得到永恒的宁静。” “一定会的。” 仔细端详他,其实他和玛格丽特小姐的相似度非常稀薄,幸好如此,以塞西莉亚身份活跃在舞台上的他才没有引起阿尔伯特少爷的警觉。 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塞西莉亚的悲哀吧,美丽的小女孩总是相似的,但当她们长大一些容貌上的迥异就会扩大,她变得越来越不像阿尔伯特少爷记忆中的玛格丽特小姐,于是被无情地抛弃了。 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并肩离开公墓,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野花在脚下窸窣作响,加西亚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打破了沉默。 “黛西,我决定离开雾都。” “离开雾都,你不想再做演员了吗?” “是的,我留在舞台上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寻找塞西莉亚,现在我找到了她,再停留下去也没有必要了,而且我已经厌恶了雾都的阴谋和纷争。”他停了停,声音略微低了下去,“我在依云镇买了一幢房子,那里非常安静,风景优美,是个居住的好地方。黛西,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用微笑打断了他。“依云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我会祝福你的,加西亚。” 他突然刹住了脚步,绿色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我假装没有留意,继续自己的话题。 “我正想告诉你,加西亚,我决定回泊夫蓝。” 他握着文明棍的手紧了紧。“为什么?” “我是个禁咒女巫,无论我走哪里,这个身份都会跟随着我。这些年来,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宽容地包容它的只有我的故乡——泊夫蓝。”我整理自己的思路,语调缓慢地将那些沉淀在心底的话尽情倾吐,“这些天来我一直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她说,泊夫蓝的人们尊敬她是因为她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而这个职责就是没有滥用她的禁咒能力。以前,我并不明白,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渐渐觉察到我的身上亦和奶奶一样背负着同样的职责。从前,为了逃避这种职责,我逃离了泊夫蓝。现在,我渴望回去,履行我的职责,我不能够一辈子做一个只知道逃避的懦夫。” 他苦笑,低声说:“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吗?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原谅我了,看来,我错了。” “我早就原谅你了。” “那么,为什么……” 我低下头,睫毛微弱翕动。“我的确原谅你了,但是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信任你了。” 难堪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尖锐地对峙,阳光依旧明媚,我们立足的地方却筑起了高高的冰墙。 谁都没有说话,到此为止了,我们已经走到了无话可说的尽头。 他的靴子艰难地移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仿佛从云端闷声传来。 “我明白了,黛西,祝你旅途顺利。” Chapter 43 我离开迷雾岛的那一天,加西亚没有来送我。 玛格丽特小姐,安德烈先生,管家霍特先生,剧院老板约翰先生,报童塔维,强盗头子维克多,几乎所有我的朋友都来和我道别,唯独他没有出现。 轮船鸣笛启程,我依靠在栏杆上远眺码头,一直到最后,送行的人群中都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再见了,迷雾岛。 轻轻将这句告别送给所有我的朋友和过去十多年刻骨铭心的往事。 一个星期之后,轮船在泊夫蓝码头靠岸。 我拎着行李走下船,两个穿着泊夫蓝黑色金排扣制服的官员早就等候在码头上。 “是禁咒女巫黛西格雷吗?”核对过照片和姓名之后,官员们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黛西格雷,你被指控违反《禁咒女巫管理法案》,未经登记就私自离开泊夫蓝,并非法使用禁咒能力。这两条指控如果成立,你将面临终身监禁。” 早知道会面对这样的境况,但亲耳听到还是让我内心剧震,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点点头。“是的,我明白,请带我走吧,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左边的那名官员看了我一眼,又取出另外一份文件。“总督阁下最近收到了迷雾岛驻泊夫蓝大使送来的一份资料,上面罗列了你为挽救雾都做出的贡献。鉴于这些原因,总督阁下发布了这条特赦令,赦免了你的罪行。” 他朝我温和地笑了笑,用许久未闻的泊夫蓝方言对我说:“欢迎回家,黛西。” 我回到了从前和奶奶一同生活过的老房子,窗下就是一条纵横泊夫蓝的水道,日光将水影摇曳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波光粼粼。 在禁咒女巫管理委员会的帮助下,我考出了贡多拉船夫执照。 那种叫做贡多拉的平底小船是泊夫蓝人出行的必要工具,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行当被某些家族垄断着,大多由父亲传给儿子,外人很难插手,女人更是从未出现在这一行当里。 刚开始连禁咒女巫委员会的官员们都对我心存怀疑,他们认为一个女人根本没有气力整日操控贡多拉行驶在各条水道上。 我不是娇弱的小姐,在迷雾岛的那些年月,我从事了十几年的体力工作。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是我远比一般的女性更加有气力。 正式成为一名贡多拉船夫之后,我的生意超过了同行,人们都对一名女性贡多拉船夫感兴趣,更不用提她还是一名禁咒女巫了。 在贡多拉船夫工会的许可之下,我没有穿华丽的贡多拉船夫制服,而是以一袭古典的黑色带裙撑的巫女裙作为我的工作服。 泊夫蓝的市民和其他王国来的游客们都对我的形象非常感兴趣,他们饶有兴致地和我谈论数百年前光明与黑暗的大战以及针对巫师们的迫害,有时候,他们会礼貌地请求看看我肩膀上的那枚六芒星烙印。 “哦,多么可怕,真不敢相信,直到现代还留有这种针对女巫的可怕刑罚。”他们发出惊呼。 在这块巫师们的故乡,没有人会用有色眼镜看待我,我头一次可以坦坦荡荡的将真实身份暴露在阳光下,这一点带给我无限的安全感。 我在泊夫蓝的新生活非常完美,但是某些月光明亮的晚上,窗外轻微的水声将寂寞和思念肆意播撒。 对于这一点,除了咬紧牙关忍耐以外,我别无他法。 二月份到来的时候,游客们蜂拥进泊夫蓝,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泊夫蓝狂欢节而作准备。 到处都可以看到戴着华丽面具,穿着几个世纪之前的华服,装扮成王孙贵族的游客们,他们挤满了泊夫蓝的每一条河道每一座石桥。 我的工作也变得异常繁忙,河边到处都是招手的游客,他们长长的袍裾或裙角拖曳在河水里,将河水印染得色彩缤纷。 “小姐,请到这里来。”一个穿着翻领条纹背心,外罩天鹅绒高领大衣,头戴一顶花哨海狸帽的典型迷雾岛绅士在码头边上招呼我。 那种熟悉的服饰让我倍感亲切,我将贡多拉停靠到了他身边。 “先生,是您要船吗?” “是的,巫女小姐,我这位朋友刚刚从迷雾岛到来泊夫蓝,他对这个迷人的城市一无所知,可惜我有些急事,无法带领他领略泊夫蓝的美景。”他摊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所以,我想租下这艘贡多拉,有劳您带他游览泊夫蓝。” 许多游客初来泊夫蓝都会包下整条贡多拉,要求绕城游览,所以我对这种要求并不陌生。 “当然可以,租船和导游的费用一共是三个银币。” “天呐,这该死的狂欢节让物价涨了一倍,平时只要一个半银币就足够了。”半是抱怨半是玩笑,绅士将三个银币交给我,同时向他的朋友告别。“祝你好运,我亲爱的朋友。” 他的朋友从建筑物的阴影中走到了阳光下,同样是一身典型的迷雾岛装束,只是更加低调一些。高领衬衫,白色领巾,双层翻领银质排扣背心,外面套一件下摆宽大的黑色紧身大衣,一顶黑色高顶礼帽低低压住了大半个脸孔。 那位绅士坐上了我的贡多拉,他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倾听着我对泊夫蓝的介绍,一言不发。 贡多拉划过大运河,转进那些狭窄的水道,我将两边古老的房子和发生在里面的故事讲给他听,但是绅士丝毫不为所动,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我对他的无动于衷有些泄气,小小的平底船上一时之间让沉默掌控了,只有船底的水花发出轻微的拍击声。 这时,从其他船上传来船夫们嘹亮的歌声,这似乎吸引了绅士的注意,他微微抬起下巴,认真地倾听。 我望着他下巴的弧度,略微有些出神,他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拥有同样线条的人,现在那个人应该身在万里之外的迷雾岛上吧,隔开整个海峡,连思念都变成了迟迟的钝痛。 似乎对我的发呆有些不满,绅士轻轻地敲了敲船舷。 我想起了我的职责,咳嗽了一声后,连忙介绍起眼前的一座石桥。“先生,这座石桥就是著名的矮桥,传说三百年前,第十一代总督阁下就是在这里和毒药夫人分别的。从此以后,人们相信,如果和情人一起穿过矮桥的石洞的话就会得到毒药夫人的祝福,他们的爱情将永远不会消失。” 矮桥的桥洞距离水面仅有不到三英尺,我必须坐下身才能够通过桥洞。 “先生,您的帽子。”我提醒那位绅士摘下高顶礼帽,但是还是迟了一步,桥洞将礼帽碰到了水里。 绅士的面容曝露在阳光中,又瞬间被桥洞的阴影所吞噬。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 贡多拉在微波荡漾的河面上轻轻摆动,水声在低矮的桥洞中回荡成悦耳的交响乐,我仿佛面对着一个美好到不能相信的梦境。 直到出了桥洞,阳光重新照耀到我的身上,我才恍然惊醒。 “你相信矮桥的传说吗?”对面那个人开口了。 我面对着他好整以暇的微笑,酸涩的液体冲上喉头,根本无法回答。 “我相信。”他自言自语。 好容易控制住情绪,我终于能够尽量平静地开口。“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刚才看到的那位绅士是我的老朋友,他邀请我来泊夫蓝做客,况且又恰逢狂欢节,一定非常有意思,所以我就应邀来了。”他淡淡地回答。 我有些失望,又对之前怀着莫名希望的自己感到有些惭愧。是啊,明明是我先开口拒绝,事到如今又在期盼些什么呢? “顺便……”他望着河面,微微地笑,从唇线中央漾起的笑意缓缓地传递到唇角,分外的绵长。“我想来看看一个撒谎的人。” 我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也许你从来没有留意过,你撒谎的时候会习惯性地低下头,心虚地眨眼。你告诉我,你已经无法再信任我了的时候就是那副模样。” “当时你就知道了,为什么到现在才……”被揭穿谎言的我喃喃。 “因为当时我还不是很确定原因。直到我和玛格丽特小姐交谈过后,才知道原来是玛莎亚当斯的故事让你产生了犹豫。身为禁咒女巫的配偶,玛莎亚当斯的丈夫被禁锢在了泊夫蓝,生性自由的他无法忍受,最终抛弃了她。这就是你所担心的吗?黛西,你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不,我不是对他没有信心。我只是希望他拥有更广阔的舞台,而不是被半软禁在这个小小的港口城市。一辈子实在太长,我无法眼看他用一生作为赌注。 “我花了一些时间和我的朋友们告别,拜托他们照顾塞西莉亚的墓地,又委托律师变卖了迷雾岛的一些不动产,所以抵达泊夫蓝的时间有些晚。” 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柔的翡翠绿眼睛。“加西亚,你……” 他仰起头,承受着泊夫蓝灿烂的眼光,笑容明亮。“泊夫蓝是个迷人的城市,黛西,我想在这里过上一辈子我也不会厌倦。” 这是……承诺吗? 他的手靠在船舷上,坚实稳定,我倾身,头一次主动地紧紧握住了那只能够给予我幸福的手。 “你刚才问我相不相信矮桥的传说,”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肯定地告诉他,“我的答案是——我相信。” 几条色彩鲜艳的贡多拉从我们身边划过,船夫嘹亮优美的歌声中飞出长着翅膀的音符,河面上水波荡漾,将我们两人的倒影冲荡成一片片碎影,每一片中都蕴藏着两张相互对视的绚烂笑颜。 (完)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